屈膝跪在地上,夏侯尚抱拳请罪道:“末将无能,没有保护好五官将,请主公降罪。”
“哎。”抬手示意夏侯惇扶他起来,曹操安抚道:“孤不是想治你的罪,那日的事,孤早已派人查了个七七八八,不过是想从你这里再考证一番。”
站起身理了理思绪,夏侯尚一五一十地向曹操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按照早先司马懿交代他透露出去的版本。
捋着胡须微微眯起眼,曹操沉吟道:“子建,不可能做这种事,绝无可能!”
心里暗暗佩服着司马懿的料事如神,夏侯尚拱手道:“末将也以为侯爷不会这样做,但……”将头压得更低,他一字一顿道:“侯爷身边的人就不一定了,难道,主公忘了西凉的那件事?”
眼前闪过曹丕哀戚又决绝的样子,曹操不由捏紧了拳头,咬牙道:“丁仪、丁廙!”平复了下心情,他缓缓道:“丁氏兄弟与子桓素来不睦,屡次为难子桓倒也不稀奇,不过这次他们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若不是念在他们出身谯沛,哼……”沉吟片刻,他又道:“可是,子桓为何要包庇他二人?岂非怪事?”
偷偷打量了一下曹操的脸色,夏侯尚不疾不徐道:“五官将并非想要隐瞒实情,只是,确有难言之隐。”
与一直静静听着的夏侯惇对视一眼,曹操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扬手道:“别磨磨唧唧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故作为难地迟疑了片刻,夏侯尚才回道:“因为,五官将他与杨修有旧交,故而不忍追究……”
“什么?杨修?”不等夏侯尚说完,曹操已是面露愠色,“你是说,子桓遇刺这件事还有杨修的份?”
缓慢却肯定地点了下头,夏侯尚继续道:“而且,五官将畏惧丁氏兄弟的狠毒,怕一旦事情闹大,他们会反过头对侯爷不利。”
未曾想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继而又联想起在西凉那次禁足中,曹丕隐忍委屈的样子,曹操顿觉心头一阵郁结,五味陈杂。也不知是难过还是疲惫,他用手肘顶在石桌上,单手撑着额头,颇为痛心道:“杨修,他既与子桓有旧交,又怎么下得了如此狠手?”
轻轻勾了下嘴角,夏侯尚轻描淡写道:“他虽与五官将交好,却是侯爷的幕僚。杨修出身世族,总归是想壮大自己的家族势力,侯爷得势,他便得势,其中利害关系,大抵就是这样吧。”
用拇指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曹操自言自语道:“世族,世族……”叹口气,他对夏侯惇道:“元让,孤让你安排的事这就落实下去吧,嗯,去把子桓和子建找来,都退下吧。”
“诺。”一同应了声,夏侯惇便带着夏侯尚往后花园外去了。
走出了一段路,夏侯尚不禁好奇道:“叔叔,主公让您安排什么事啊?”
目光平视着前方,夏侯惇肃然道:“不该问的别问,我去找平原侯,你速去找子桓。”
讪讪地“嗯”了一声,夏侯尚就要改道去找曹丕,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夏侯惇唤住自己,“伯仁,你告诉子桓,要多加小心,做事之前万万三思。”
愣了下神,夏侯尚咧嘴笑道:“知道了,叔叔到底还是偏心子桓一些。”说完,便转身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看着自家侄儿轻快的背影,夏侯惇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低声骂了句“臭小子”也转身往曹植的住所去了。
对夏侯惇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不已,曹植与杨修交换了一下眼神才起身拱手道:“夏侯将军。”
“侯爷。”抱拳还礼,夏侯惇看了眼杨修,开口道:“主公请您去后花园见他。”
微微蹙了下眉,曹植疑道:“将军可知,所为何事?”
“啊,具体的主公也没告诉末将,主公只说,要末将告诉您和五官将去找他,再去城门口安排两个守门官。”
还想再问出些什么,曹植就感到衣袖被人拉了一下,转头看到杨修冲自己使了个眼色,曹植便会意道:“劳烦将军了,我这就更衣去面见父亲。”
扫了眼各怀心事的二人,夏侯惇暗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旋即拱手道:“那末将在外面候着。”
目送夏侯惇踏出门,曹植一面着人来替自己更衣,一面对杨修道:“德祖,你有什么想法?”
压低声音,杨修回道:“我猜想,这又是魏公想出的考验您与五官将的办法。”
“怎么说?”
“方才夏侯将军提到了‘守门官’,想是魏公要在这上面做文章,时间仓促,来不及多想,侯爷记得,面对考验,一定要有魄力,表现出王者之风。”
默默点了下头,曹植应道:“我记下了。”言罢,大步踏出了屋门。
☆、手足相争赋释愁,司马兄弟暗联手
面对城门口拦路的守门官,曹丕眼神暗了暗,沉声道:“我再重复一遍,我是奉魏公之命出城办事,还请放行。”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请将军见谅。”无动于衷地回着话,守门的卫兵一脸的木讷。
手慢慢摸上腰间的佩剑,曹丕眼里露出了一丝杀意,犹豫之际,只听不远处一阵惊叫骚动,定睛一看,他才发现是曹植一剑刺死了另一边城门的守门官。望着沿剑身淌下的鲜血,曹丕瞳孔骤然一缩,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最终垂落在了身侧。
曹植的马去了又回,曹丕却依然站在原地,夕阳照到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面对着缓缓合上的城门,曹丕无声地笑了笑,上马按原路折回了丞相府。
在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曹操手指轻轻点着车窗的棱框,目光深远道:“这件事上,子建倒是有孤年轻时的行事风格,够果敢,有魄力!可惜……”摇头叹了口气,兀自道:“子桓……仁爱倒也不失格调。”喃喃间,曹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转头对夏侯惇道:“元让,你说,早先孤多次出题考验子建和子桓,子建都能应答如流,可是因为像今日这样有杨修提前替他押题?”
并不急于明确表态,夏侯惇只缓缓回道:“平原侯才思敏捷,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只是,若是教才出,答已入,就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
回想起前些日子确实有过自己刚刚发问,曹植便给出答案的情况出现,曹操心中已是一片了然,冷冷哼了声,他闭目道:“回府吧。”
夜,丞相府中,面对着一个顺利完成任务,器宇轩昂的儿子和一个没能完成任务,静默无言的儿子,曹操朗笑道:“子建颇有为父年轻时的风范啊!哈哈哈!”
侧目看了眼垂眸而立的兄长,曹植疏狂笑道:“父亲过誉。”
呷了口茶,曹操站起身,拍拍曹丕的肩膀,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完全没有料到曹操会对自己没能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一事这般宽容,曹丕抬起头,眼里流露出些许惊讶,见曹操脸上毫无异色,方才拱手道:“诺,孩儿告退。”
见曹丕已经退下,曹植也躬身行了一礼,跟着出门了。两人一前一后往内院走了段路,只听曹植开口唤道:“二哥。”
停下脚步,曹丕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头也不回道:“何事?”
缓步走到距离曹丕只有半步远的地方,曹植对着他在月下更显的清冷背影道:“二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道:“相信我。”
手在宽大的袖子中猛地握紧,半晌,曹丕才慢慢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向曹植,语气疏离道:“我有说自己有什么想法吗?”说完,再不给曹植说话的机会,扬长而去。
夜风习习,曹植望着曹丕翻飞的衣袂渐渐融入夜色,素日里傲然的脸上隐约显现出了丝丝哀伤。喟叹一声,他转身坐到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桌上的一壶凉酒自斟自酌起来。
予以愁惨,行吟路边,形容枯悴,忧心如醉……
愁之为物,惟惚惟恍,不召自来,推之弗往……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哂笑一声,曹植趴倒在石桌上,任由醉意侵袭。
在府中休养了这些日子,曹操表面虽是一副无事可做的样子,可私下里对曹丕、曹植这两个儿子的考察却是丝毫没有放松,一切都在悄悄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这日,在曹丕与曹植定省请安离开后,曹操难得兴致满满的想去正在兴建的金虎堂巡视一圈,却在相府门口撞见了一个与司马懿颇为神似的人。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正朝自己行礼的人,曹操才开口试探性地唤道:“司马……孚?”
闻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司马孚的腰又弯了弯,“见过魏公。”
“免礼吧。”顺手托了一把他的胳膊,曹操随口道:“这是要去给子建上早课?”
唇角轻轻扬了下,司马孚淡淡道:“算是吧。”
“嗯?”听出他话里的玄机,曹操蹙眉道:“怎么叫‘算是吧’?孤不是早就指定你为子建的先生了吗?”
拱手又是一揖,司马孚不疾不徐道:“侯爷文采斐然,援笔立成,非孚所能及也,遑论教之。有负魏公重托,还请……”
打断他的话,曹操沉声道:“子建擅长属文,但在行军用兵、知人善用、谋国之道上仍需受教。前者,你不如他;后者,他远不及你,先生当不吝赐教啊。”
轻叹一声,司马孚回道:“魏公言重,施教于侯爷本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推脱。只是,侯爷性情恣肆疏狂,又有杨主簿相佐,孚,无力劝制。”
杨修!鹰眸猛地眯起,曹操强压心中怒火道:“你的意思是,子建不愿承教于你,反而更亲近杨修?”
腰身压得更低,司马孚声线平缓道:“魏公息怒,不得侯爷青睐,实属下官无能。”
“好了。”有些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曹操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不是你的错,孤不会怪罪你的。”看着司马孚站直身子,曹操仿佛从眼前这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看到了另一个与杨修同为主簿却是恪尽职守,绝不逾矩的人。眼底划过一丝狡黠,他状似不经意道:“先生在子建那里不得志,孤也不愿勉强,试问在其余的公子那里,可有先生中意的?”
眉眼微垂,司马孚缓缓道:“孚出仕之时,两位家兄曾说‘为人臣者,以忠为贵’,现今,下官虽不得侯爷赏识,但总归是他的先生,自然不可轻易于中途背之。”
似乎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曹操颇为动容地长叹一声,久久无语。回想起这些年司马懿在自己手下尽忠职守、任劳任怨的样子,他不禁感慨道:“你倒是让孤想起了你二哥初来乍到时的情形。那时候,他跟你一样,也是文学掾,只不过是负责教导子桓。”抬头望向越升越高的旭日,曹操继续道:“后来,孤一路升任他到了主簿的位置,给子桓换了先生,子桓总是不情愿的样子,孤还不明白他究竟是在留恋仲达的哪一点,现在看来,司马懿确有过人之处,倒是孤拆散了一对良师益友。”顿了顿,又道:“仲达也是,孤何曾说过让他与子桓断绝往来的话?他倒好,分毫不肯逾矩,弄得子桓是看见孤就一脸幽怨的样子。”
应和似的笑笑,司马孚回道:“魏公此言差矣,家兄这么做,一来是听命于您,二来,也是为了五官将好。”
“哦?”眉毛一挑,曹操来了兴致,“具体说来听听。”
微微欠了欠身,司马孚方才解释道:“家兄与下官幸得魏公赏识,得以入朝为官,故而吾等所忠于的,是您和魏国,此乃其一;家兄升任后鲜与五官将往来,一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怕私下往来过密会给五官将招来捕风捉影之人的非议,二是想身教五官将安分守己,不可营私结党,此乃其二。”
几句话,无一不说在曹操的心坎儿上,捋着胡须,他脸上透出几分满意与欣慰来。点点头,曹操拍了拍司马孚的肩膀道:“好、好,你且去吧,子建那里,有劳先生费心。”
“魏公言重,下官自当尽心辅佐侯爷。”揖礼告退,司马孚转身便往相府里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曹操眼里仍带有一丝笑意,可渐渐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枭杀之色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取代了笑意。他想,也许自己不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要把话挑明来说,不过……再看看吧。
杨修啊杨修……负手在府门口又呆了一会儿,曹操方才登车而去。
回廊下,司马孚与迎面而来的男人相视一笑,会心了然。两人错肩而过,不着痕迹。
秋风扫过,唯有飘零的落叶,残余廊下。
在尚在建造的金虎堂绕了一圈,曹操又转道去了屯营。在营中看到荀攸的时候,曹操正和夏侯渊一前一后检阅着正在操练的军士,提高了声音,曹操叫道:“公达。”
循着声音回头一看,荀攸马上拱手道:“主公。”
和夏侯渊一同走到他面前,曹操开口笑道:“军师还真是闲不住啊,这不打仗也要亲自来屯营看看。”
低头笑了笑,荀攸回道:“如今,孙权移治秣陵,将其更名建业,其心可见。料想您与他还会有几场恶斗,所以,下官特来屯营告知张颌将军莫要疏忽了水师的操练。”
缓缓点了点头,曹操沉声道:“公达有心。”转头看向夏侯渊,他又道:“马超、韩遂那边可有异动?”
气愤地哼了一声,夏侯渊粗声粗气道:“哼,何止是异动,简直胆大妄为!”
“怎么回事?”
“那个马超,在汉阳勾结羌人、胡人为害,还唆使氐王千万叛变,一群乌合之众聚在兴国沆瀣一气,不讨不快!”
冷笑一声,曹操摆摆手道:“如此,你便和子廉着手去办此事吧,要干净。”
“诺。”干脆的领命,夏侯渊头也不回地进了营帐。
抬头看了眼曹操冷峻的面容,荀攸叹口气,幽幽道:“主公这是想要……屠城?”
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曹操反问道:“公达以为呢?”
低下头,荀攸淡淡道:“这些人反复无常,屠之以绝后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屠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曹操抱臂望向天边,喃喃道:“要是文若还在,大概又会是一番苦劝吧。”停了半晌,又道:“公达,你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