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沉重地登上不远处候着的马车,荀彧有气无力道:“回府吧。”
天际,一只不知名的飞鸟被寒风吹斜了飞行的轨迹,坠入了渐趋黯淡的落霞之中。
夜色,不期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1、郭奕,字伯益,郭嘉之子,后官至太子文学,此处因为他还年轻,曹魏还没建立,也找不着什么太子,我就私自把他的官职改为文学掌故了。2、彧以为太祖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三国志?荀彧攸贾诩传》3、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锦瑟年华付心机,为君愿受垂堂危
司马懿见到曹丕那日,邺城里还是一片春寒料峭的景象。隔着人潮,司马懿望着那端坐马上,毫发无损的曹丕,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然而,欣慰之余,司马懿也注意到了曹丕脸上坚冰似的表情,冷峻得几乎能让人感到一阵无法忽视的寒意袭来,比春寒更甚。没有由来的,就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盘踞在司马懿心中几个月的愤怒、质疑似乎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了。比之以往,此刻的他更想去到曹丕身边,让那人能暂时卸下一身的防备,享有片刻的安稳。注视着曹丕的背影,司马懿想,罢了,罢了,能平安回来就好。
跟着曹操策马进入城门,曹丕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冰冷神情,几个月的禁足等待与精神对峙让他疲惫得无力欢笑。骑在马上蓦然瞥见人群里那正望向自己的人,曹丕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眉头也不禁一动,但最终,他只是很轻很浅地笑了笑,暖比春阳,短如朝露。
虽不清楚曹丕在这几个月都经历了什么,但司马懿已从方才那并不漫长的目光交汇中解读出了一些信息,比如,那人的疲倦、无奈,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回到丞相府,曹丕望着眼前这栋偌大得有些森然的宅子,只觉得无限悲凉,自嘲一笑,他垂下眼,兀自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推开雕花木门,曹丕抬腿迈进屋子,细细打量着室内那再熟悉不过的摆设。步伐缓慢地往屋里走着,曹丕指骨分明而干净的手渐次抚过窗棂、帷帘、置物格、书案……书案?手猛地顿住,曹丕低头看着干净的书案上被自己的手指划出的两道沾有灰尘的痕迹,不禁愣神。随后,他又拿过案上码放整齐的竹简查看起来,不多时,曹丕的嘴角便泛起了一丝笑意,柔和了眼角眉梢。坐□看着竹简上多出来的批注,曹丕唤来守在门口的家仆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是谁负责打扫这里?”
“回禀二公子,本来是小的负责打扫,可后来主簿大人下令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所以……”
“主簿大人?”打断家仆的话,曹丕抬起头疑惑道:“哪个主簿大人?”
“就是司马大人啊。”迟疑片刻,那家仆小心道:“二公子不知道丞相升任司马大人为丞相主簿了吗?”
一手抵着下巴,曹丕习惯性地蹙起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桌案,“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那家仆恭敬道:“大概一个多月前。”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曹丕喃喃道:“父亲的动作还真快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竹简上摩挲着,他又道:“司马先生每日都来吗?”
“是,二公子回来前一天,主簿大人还来过呢。”
眼波一晃,曹丕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顿了顿,又对着那正欲退下的家仆补充道:“啊,对了,你去告诉新上任的文学掾,这些天先不必过来了,需要的时候,我自会派人去请。”
“诺。”
看着家仆退出门外,曹丕重新将视线投回竹简上,目光里带着他不自知的柔软,“仲达,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平安无事的回来?”
“我不知道,只是相信而已。”司马懿说这话的时候,锻铁炉里盛起的火苗尽数落入他沉如古井的眸中,熔成一片瑰丽之色。
手上锻铁的动作一顿,曹丕垂眼看着打造了一半的长剑,低声道:“仲达不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我擒去吗?”不等司马懿回答,他又兀自道:“你肯定早就知道原因了,对吧?”
“嗯。”看着曹丕的背影,司马懿如实回答。
“那你信了吗?”
“什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司马懿不禁有些疑惑。
“我勾结西凉军这件事,仲达信了吗?”摸上在空气中冷却了许久却还是温度灼人的剑身,曹丕淡淡道。
隐约感到曹丕身上的反常情绪,司马懿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看他接下来的反应。
闭上眼,曹丕猛地握紧尚未锻造完全的剑身,任由灼痛感自掌心蔓延开来,“如果我说,我没有,你会信吗?仲达。”
慢慢走到曹丕身后,司马懿伸手从后面揽住他,又将他握在剑身上的手纳入掌中,肯定道:“我会。”
紧绷的身体几乎是一瞬间就放松下来,曹丕靠在司马懿的怀里突然不可抑制的笑出声来。片刻后,他止住笑,意味不明地叹息一声,侧仰起头,面带一丝顽劣道:“可是连我自己都不信,你又凭什么信呢?”
话音一落,室内的气氛仿佛降到了冰点,锻铁炉里火星迸溅的声音清晰得可怕。
良久,司马懿低头对上他的眼睛,语气平缓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呢?子桓。和其他人一样质疑你?还是像审问犯人一样挖掘你的动机?”
讷讷望着他平静的面容,曹丕低笑两声,将目光转向窗外,“有时候先生真是狡猾得叫人生厌。”明明是毫不客气的一句话,却没有半分厌恶的语气。
缓缓舒了口气,曹丕望着窗口不时飘过的云彩,自顾自道:“马超枉顾父命,执意起兵西凉,与其说是反曹倒不如说是为了弑父夺权。他若无心,我又有何通天之能去推波助澜?只是我没想到,会有人那么迫切的想置我于死地,以至于给了我反咬一口的机会。其实从始至终,我都没什么好叫屈的,可是仲达……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我好怕有一天,我会变得和父亲一样不择手段,然后,我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我,却无能为力。仲达,我会不会变成父亲那样?”
察觉到怀中传来的细微颤抖,司马懿紧了紧抱着曹丕的手臂,目光一暗,沉声道:“会。”
司马懿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回答是如何砸进了曹丕心里。他也没有看到,在那一个字出口的瞬间,曹丕清亮的瞳仁里,是怎样落满了窗外青灰色卷云的阴翳,宛如一场终年不散的雾霾,席卷了这个春日。
无法控制的一阵瑟缩,曹丕用力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明显的波动,“为什么?”
低头凑到他的耳畔,司马懿轻声道:“因为你是要继承大业的人。”循着曹丕的目光望向天际,他继续道:“如果不想成为被践踏的枯骨,就要学会踩着尸骨往前走。”
紧紧抓着司马懿的手,曹丕压下心中无名的惶恐,强笑着不知该说什么。
下意识地吻了吻他的头发,司马懿安抚道:“别怕,子桓,有我在。”
一字一诺,出口入心。
彼时,谁也没有想到,一句稀疏平常的安慰,竟成为了后来付尽了一生的承诺。流云过境,长风万里,也抵不过一时相拥,坐看云起日落傍西山。
心神慢慢趋于平静,曹丕轻哼一声,又端起了那死要面子的架子,“我怎么可能会怕?倒是仲达你,可不要忘了今日说的话。”
早已习惯他的嘴硬,司马懿不甚在意地笑笑,就算是应允了。转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口对曹丕道:“那新任的文学掾你也不要总把人家晒在一边,我现在受命做了主簿,若再像以前那样与你频繁往来,难免落人口实,传到了丞相那里,你也不好解释。”
哂笑两声,曹丕道:“皇恩浩荡,父亲受之不及,哪里还有闲心来管我这里的事?再说,征讨孙权的事情还处在筹备阶段,也要他去费心,先生就安心吧。”见司马懿没有要松口的意思,曹丕只得恹恹道:“我知道了。”
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司马懿轻轻叹了口气,扳过曹丕的肩,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子桓,不要让我担心。”
闻言,曹丕先是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眼前这人还是介意自己先前那太过冒险的作为。将不小心流露出的失落尽数藏在眼底,曹丕望着司马懿眼里映着的人影,极为轻缓地笑了一下,“好。”
没能及时抓住曹丕眼里那一闪而逝的情绪,司马懿抬手抚了抚曹丕的眉头,以为他眉宇间的愁绪与悲伤只是自己的错觉。只是,司马懿永远也不会知道,让曹丕决心被牵扯进西凉军反叛这件事的最大原因,是司马家的安危,其他种种,不过是附带的筹谋而已。翻云覆雨间,不知蹉跎了谁的锦瑟年华,又沧桑了谁的少年心性。
自那日在皇宫公然反对曹操晋封爵位至今已有数月,荀彧依旧每日往返于府邸与尚书台之间。偶尔在朝堂上与曹操相见,他最多不过略施一礼,并无言语。好几次曹操等着人群散去时想要私下里与荀彧谈谈,却都被他婉言拒绝了;再或者,荀彧干脆就不让曹操有单独与自己相处的时间,每每下朝便步履匆匆地随着人群踏出了殿外,留曹操一人在原地俯仰长叹。
仲夏里,正是凌霄花开得最盛的时节。荀彧也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府上怎么就平白多出了这些花。不过他见那花开得如火如荼的样子甚是喜人,也就没有去管那许多,放任它开满了院中的一隅。
这日,从尚书台回到府中,荀彧如往常一般点了一炉苏合香坐在院中的石桌边翻看着没有批完的公文。不想,墨还没有研开,就看到门僮急急忙忙跑来道:“大人,曹丞相到访,正在门外候着呢。”
心里一惊,荀彧拿笔的手几乎要将笔杆捏断,半晌,他淡淡道:“请曹丞相回去吧,就说我今日身体抱恙,不能……”
“哈哈哈……”
荀彧话未说完,就听到一阵朗笑由远到近,最终停在了自己身后,“几年不见,令君怎的也跟那些小儿似的说起谎了?”
作者有话要说:1、解释一下为什么司马当了丞相主簿就不能与二丕频繁往来了。文学掾的职责是教育曹家的下一代,所以之前司马可以名正言顺的跟曹二混在一起,但当了丞相主簿后就要负责丞相府中大小事宜,再跟曹二厮混会被人说二丕拉帮结伙,培养党羽。2、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出自司马迁《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故人相见饮兰生,奈何情尽意摧残
客套的礼数、严谨的态度,无一不彰显着荀彧出身士族大家的风范,可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此刻那一举手一投足间透出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地与荀彧相对而坐,曹操见他迟迟没有开口,便率先打破沉默道:“这日子过得真快啊,孤记得,上一次和令君像这样坐下来说话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言语间,曹操不觉抬头望向了天际,目光辽远而深邃,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轻轻点了下头,荀彧客套道:“丞相在外为国驱驰,自是没功夫与人闲谈。”
低笑两声,曹操冲着石桌上那堆公文扬了扬下巴,“要论尽心,当朝上下谁能出令君之右?”
避开曹操转向自己的视线,荀彧声淡如水道:“丞相谬赞,都是些为人臣子的份内之事罢了。”
被他这种完全不带感□彩的说辞弄得颇感无趣,曹操也不再言语,顺手拿过那堆公文翻阅起来,气氛一时陷入沉默的尴尬中。
荀彧静静坐了一会儿,亦感无趣,索性拿过桌上温着的酒壶自斟自酌起来。佳酿倒入杯盏时发出的泠泠清响引得曹操侧目,深深吸了口气,他眯起眼想了想,不甚肯定道:“这是……百末旨酒?”
头也不抬地倒着酒,荀彧眼里流露出不同寻常的柔软,“兰生。”抬头瞥了曹操一眼,他又补充道:“彧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兰生,兰生……”喃喃重复了两遍,曹操看着杯中清透的液体,不由轻叹一声道:“孤记得,奉孝生前,甚是钟爱此酒啊。”
手上动作一滞,荀彧眼神暗了暗,没有说话。
曹操兀自伤怀了一阵,见荀彧并无太大反应,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说起来,令君以前并不好酒,怎的今日……”
取过一只空盏放到他面前满上,荀彧接过曹操的话,含沙射影道:“世事无常,人心善变,何况一己之喜好?”端起酒樽轻啜一口,荀彧抬头望向脸色不太好的人,眼里带着一丝快意,“您说是吗?丞相。”
早知道他对自己这些年的作为有了不满之意,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曹操不禁气结,把公文一放,仰头饮尽了杯中佳酿,仍是郁闷不已。
荀彧见他不答话,也不再多言,只一杯一杯地给曹操和自己斟着酒,消磨时间。
日头渐渐西移,曹操终于放下酒杯,沉吟片刻,有些犹豫道:“令君,你可是在介怀那日在殿外公仁说的话?”
猛的捏紧手中杯盏,荀彧垂眸看着杯中一晃一晃的晶莹液体,低声道:“不。”
脸上闪过一丝愕然,曹操心里是大为疑惑,刚要继续发问,只听荀彧一字一顿道:“彧所介怀的,是丞相您的立场。”
紧蹙着眉头,曹操重重叹了口气,将酒樽放到一边道:“数十年来,我曹某人不敢说为朝廷鞠躬尽瘁,却也是尽心尽力,长久四处征战平反,即使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顿了顿,又道:“如此,令君的介怀,孤倒当真不知从何说起了。”
“割河内郡、东郡、钜鹿郡、广平国、赵国属地划归魏郡,以增益其地;剑履上殿,如萧何旧事,丞相只是在为朝廷效命?接下来,您还想要什么?进爵加‘九锡’,效董卓之乱?还是建立国中之国,自封为王?或者干脆来一出王莽篡汉,取帝位而代之?”荀彧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可字字句句皆如沾染了毒液一般,带着让人恐惧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