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背对着郭嘉坐□,荀攸小口小口地喝着茶,一时想不出下面的话题。正觉气氛尴尬,只听身后再次响起郭嘉的声音,“公达,你们都羡慕我,嫉恨我,可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每一日都急着劝将军北上吗?”
“在邺城时你不就说了,因为袁绍对胡人有恩,如果袁尚还活着,他们会帮忙。不趁早铲除的话,等到南征时他们力量壮大有所行动,便会危及我们的后方,到时候……”盯着杯子里晃动的茶水,荀攸慢慢回忆着郭嘉曾经说过的话。
“不,我不是问你这个。北征之事,程公他们本来是没有这样反对的,他们不满的,是我在易县时的献计。如今陷入困境,他们自然而然觉得是因为那时将军听信了我的,卸下了很多辎重,才会军资紧缺。”深吸一口气,郭嘉继续道:“平心而论,今天的一切确实是因为我的缘故。虽说事实就是兵贵速,不贵久,如果辎重多就会导致行军慢,让蹋顿王有时间做抗击的准备,可我的献计还是有失误的。现在想来,当时何必丢弃那些军资,只要在后方建起运输链便可,丝毫不会妨碍前方精兵的推进,也不会走漏风声。”
把玩着手里的杯盏,荀攸点头道:“嗯,可见你北征之心的迫切。所以呢?奉孝,你在急什么?”
沉默一阵,只听岑寂中,郭嘉声音清亮道:“因为我快死了。”云淡风轻地语气,仿佛生死与之无关,只是笑谈。
桌角的烛火猛的晃了晃,微微暗下去,又渐渐恢复了先前的明亮。
荀攸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听,惊讶地转头望向睡在榻上仍旧一副吊儿郎当样子的人,“你说什么?”
“我说……”侧头对上荀攸的眼睛,所有情绪在郭嘉深邃如星空的眸子里卷聚舒合,如天边的云彩聚拢又散开,“我快死了。”
“不可能!你不过是这阵子积劳太多,好好休养便是,怎么……”起身回到床边,荀攸盯着郭嘉的脸,企图从那张清隽却枯槁的面容上挖掘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坦然地与他对视,郭嘉淡淡道:“有什么不可能?我早说过生死有命,这就是我的命。文若没跟你说过吗?在我初及弱冠之年时,有人断言我活不过四十岁。”
“你是说,小叔知道你……”
咧嘴笑笑,郭嘉摇摇头,“也难怪,估计他都忘记这件事了吧。当时那个人被他给骂走了,想来他是把那人当成无事生非的方士了吧。”
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荀攸抬手示意他打住,“你要说什么?我怎么听得糊里糊涂,什么又是死又是方士的,你不是脑子病坏了吧?”
抽出手打开他探向自己额头的手,郭嘉收起了笑脸正色道:“我是认真的,不然你以为凭我的性子和能力有必要这么着急?我何不一点一点算计好,慢慢与将军图谋?我何苦急着去换全军上下的一片骂声?”闭上眼睛,郭嘉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再难掩眼角眉梢的疲惫与憔悴,“是因为我的命不够用啊!”
绝望的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荀攸木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死不死的?这事跟小叔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你跟小叔……”稍稍斟酌了一下用词,荀攸有点迟疑,“的关系……嗯……你昏睡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叫他的名字。”
微微一愣,郭嘉旋即笑开,少有的如同三月春风般的和煦笑容,“他啊,真是不让人省心。”眼里晃过一丝甜蜜的隐痛,“我们相爱,又一次次分开,仅此而已。”丝毫不理会荀攸面上更加讶异混乱的神情,郭嘉兀自陷入更深的回忆之中。
溪流浅滩,郭嘉坐在树杈上,怀里抱着一坛酒望着树下那毫不知情的人不禁好笑。是了,他又在戏弄那个叫做荀彧的青年了——两人约好了黄昏时在这里见面,郭嘉从中午时便躲在树上睡觉,一觉醒来就看到荀彧守时地等在树下,他却迟迟不愿出声,饶有兴味地观察着那人静静等待的样子。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郭嘉才挂着一脸赖皮的笑容叫道:“文若文若,看这里!”
顺着声音仰头望去,荀彧被藏在枝叶后隐约可见的夕阳和郭嘉大大的笑容晃花了眼,“你快下来,危险。”
“没事的,文若就是这样,总是小心翼翼的。我才不会……啊!我的酒!”忘了自己怀里还抱着一坛酒,郭嘉抬起手抓住树枝就要翻身下来,不想酒坛倒先落了下去。
“喂!”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掉下来的酒坛,荀彧小心地将它摆在一边,微微蹙起眉,仰头道:“看你还说不说大话,你快下来,小心些。你要是真的摔下来,我可不会接着你。”
“知道了知道了,文若还真是狠心,酒坛都接了就顺便把我也接住嘛。”嘴上半认真半玩笑地说着,郭嘉身手敏捷地抓着树枝往下跳。
无力地撇了撇嘴,荀彧哼道:“你跟酒坛能比吗?我倒是想,可你看我像是能接住你的样子吗?”荀彧所言不假,他虽正值二十有三年轻力壮的时期,但出身贵胄之家,每日养尊处优,加之他本身只好读书不爱习武,所以身形显得格外纤细。要是郭嘉真的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伸手去接,估计结果只会是一个摔得很惨,一个被压得很惨。
已经跳到了离地面很近的一截树枝上,郭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不试试怎么知道?”说完,手一松,倾身便向下栽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乌桓一役处境之艰难可参见裴松之引注《曹瞒传》——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入三十丈乃得水。足见军备之紧张,本章在此基础上添加了一些虚构情节。
☆、旧时无忧少年行,神秘人断生死言
“奉孝!”惊恐地睁大眼睛,荀彧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飞快地移到了郭嘉的下方,伸手去接他。
一声闷响,两人一同摔倒在地,所幸草地还算柔软,不是很疼。在地上抱着滚了几圈,郭嘉支起身子,俯视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狼狈不堪的人,瞬间,脸上就乐开了花,“文若,你看你冠帽都掉了,束发也散了,说什么不会接住我,结果还不是接得比谁都快?”
看他笑得无赖,荀彧心中升起些微的愠怒。干脆地将郭嘉一把推开,他坐起身一边整着凌乱的衣冠一边愤愤道:“你真无聊!”
不甚在意地笑着,郭嘉蹭回他身边,撒娇道:“文若你别生气嘛,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总不能憋一肚子气回去吧?反正又不是参加什么宴会,衣服乱就乱了嘛。”说着,干脆将荀彧束发的绸带拉下,让他柔顺地长发散落下来。
无语地看着郭嘉手里攥着自己发带一副得意的样子,荀彧不禁叹口气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事先说好,别再想骗我陪你喝酒,上次就是,把我灌得晕头转向,害我回府后被父亲抓住好一通教训。”
抬手指向一边的酒坛,郭嘉笑道:“你看到了,酒都被我喝光了,我今天不找你喝酒。”
“那你要干什么?”戒备地看着郭嘉,荀彧暗暗祈祷他不要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才好。
轻柔地帮他顺着头发,郭嘉缓缓道:“我行冠礼那日你没来,今天就陪我到处走走,权当是补偿,怎么样?”
还好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暗自舒了口气,荀彧望着泛着粼粼波光的河面眉眼一弯,“好啊,就这么办。”
手指灵巧地将他较短一些的头发拢到一起,随意却不失精致地用发带绾在一起,郭嘉颇为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好了,走吧。”
两人并肩沿着河畔慢慢向前走去,年轻的身影很快便融进了夕阳灿金色的余晖中,仿佛要和落霞一起到达天际彼端。
郭嘉是风风火火惯了的,所以走起路来也很是不安分,连跑带跳,经常是走着走着就把荀彧落在了后面。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的荀彧一直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今天走在后面看着郭嘉在自己前方手舞足蹈的样子,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他总觉得郭嘉会这样笑着笑着就消失在夕阳里。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荀彧没有多做思考,本能地加快了脚步,走到郭嘉身侧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你慢点走。”
诧异地与他对视一眼,郭嘉反扣住荀彧的手,一边大力拖着他往前走一边大笑道:“你快点走不就好了?”
虽然被拽得有些踉跄,可荀彧并没有出言阻止,平日里走惯了稳健端正的步伐,偶尔这样迎风放肆地奔跑一次,何尝不是一种乐趣?努力跟上郭嘉的步伐,荀彧逆着光看向他并不清晰,却足够耀眼的面容,艳羡之情油然而生。
他从没活得像眼前那人一般的放浪形骸过,他从来都是中规中矩,谨言慎行的典范。在荀彧的记忆里,幼年与少年时光都苍白得可怕,仿佛只有铺天盖地的白纸、笔墨与竹简。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单调与乏味,所以亦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偶尔心里会有淡淡的怅惘,为自己过分平淡的生命。直到几年前遇到了郭嘉,他一直平静的生活终于被打乱了,就像一湾静水让人拨起了涟漪。可奇怪的是,荀彧并不反感郭嘉的出现与他给自己带来的种种“麻烦”。相反,他还很享受与郭嘉相处的时间,因为只有在面对郭嘉时,他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能够去做许多他以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荀彧一直固执地认为,郭嘉是一个有着神奇力量的人,他能够快速地帮自己卸下重重伪装,回归到最本真的那个荀彧。没有条条框框的约束,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隐忍脾气,可以喜形于色。是郭嘉让他在少年之后的岁月里拥有了如少年般鲜活的生命。
微风拂面,那是最美好的少年无忧时,谁人的音容笑貌随着黄昏被刻进了谁人的瞳仁里,此生难忘。
“奉孝。”
“嗯?”回头看向荀彧,风把郭嘉散落的长发吹得更加凌乱,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
“我……”河对岸不知谁家的顽童向着河里扔了把碎石,惊得野鸭四起,惊叫着掠过水面,湮没了荀彧的声音。
只听到第一个字的郭嘉提高声音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无奈地笑笑,荀彧摇摇头,转开话题道:“再跑快一点。”
把他的手拉得更紧,郭嘉眼睛弯成了新月的形状,“遵命!”
两人向着落日跑去,直到把夕阳追成了夜空中的皓月。
“不行,奉孝,我……我跑不动了。”挣开郭嘉的手,荀彧停下脚步,弯腰用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同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郭嘉也顺势停下,用手给自己扇着风,半埋怨半玩笑道:“你这叫跑不动啊?跑不动不早说!我差点被累死。”
闻言,荀彧一愣,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终是憋不住大笑起来。
“嗯?那是……莲灯?”挂着笑,荀彧睁大眼望向漆黑的河面上时隐时现的点点光亮。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郭嘉点头道:“是啊,刚刚我们经过的那个桥头不是聚了很多人吗?都是等着放灯的。”
恍然大悟一般地看向郭嘉,荀彧回道:“我都忘了,今天是中元节,难怪会有这么多莲灯。”近前几步,荀彧看着随波飘来越来越多的莲灯,眼里也被映出了灯火的光泽。
带他向莲灯漂流的方向走着,郭嘉清亮的声音在黑夜里犹如流水一般,格外好听,“想放吗?”见荀彧点头,他继续道:“前面还有一个桥头,也有不少人在那里放灯,走吧。”
往前走了没一会儿,便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星星点点连成一片的烛光。
光顾着看灯,待荀彧回过神来时,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人群之中,而身边早已不见了郭嘉的身影。心下一慌,他焦急地向四周张望着,企图找到那个不安分的身影,却只看到周围或陌生或带着面具的行人,“奉孝!奉孝!你在哪里?奉孝!”
“我在这里啊……”伴随着熟悉的声音,一只有些湿冷的手抓上了荀彧的胳膊。
“你跑去哪……啊!”被眼前狰狞的鬼脸吓得一声惊呼,荀彧连忙后退一步,“你……你是谁……”
“是我啊文若。”把挡在脸上的面具拿下来,郭嘉那张俏皮的笑脸便露了出来,“别怕,只是面具。”
轻轻松了口气,荀彧嗔怪地瞥他一眼,“干嘛故意吓人,人吓人吓死人好不好?”
故作委屈地趴到荀彧肩上,郭嘉解释道:“我又没想吓你,你不知道吗?中元节又叫鬼节,是阴间亡魂回到人间的日子。这时候在街上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不要回头,不然很有可能被勾走魂魄哟!”
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荀彧不安地看向身边穿梭的人流,“真有你的,说的这么吓人。这世上那有什么鬼啊怪的,你就知道唬人。”犹豫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道:“那就没有办法不让鬼把魂魄勾走吗?”
努力憋着笑,郭嘉从身后拿出另一张面具给荀彧戴上,“呶,戴上面具就好了。”
“为什么?”隔着面具,荀彧瓮声瓮气地继续追问。
“因为啊……”仔细地替他绑着面具后面的系带,郭嘉解释道:“鬼回到人间又不能让人发现,所以他们会戴上面具。这样呢,只要人也戴上面具,鬼就分不清楚我们是人是鬼了,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咯。来,给我也戴上。”
接过面具,荀彧同样认真仔细地替郭嘉戴好,仿佛害怕有一丝疏漏,他就会被鬼怪勾走了魂魄,“嗯,好了,我们走吧。”
桥上有不少做莲灯的摊位,大都被人群包围得水泄不通,荀彧和郭嘉被人群挤来挤去,倒也始终没有挤散。
“奉孝,你看,那里的人好少,我们过去吧。”
“好。”拉着荀彧一鼓作气突出重围,终于觉得呼吸又顺畅了,郭嘉停在那个显得有些清冷的摊位前,还算有礼道:“我要两盏莲灯,多谢。”
缓缓抬头看他一眼,那带着恶鬼面具的手艺人并不出声,只稍稍点了下头便又低头继续做起灯来,熟练的手法丝毫不输给其它手艺人。
轻轻拉了下郭嘉的袖子,荀彧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好奇怪,我看他做的灯还算不错,可是生意怎么远不如旁边那些摊子?”
摸了摸下巴,郭嘉歪着头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