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着地面,荀彧默然不语,不是没有想过今日的情形,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样让人措手不及。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他和郭嘉谁都没有错,各有各的理由与信念。
眉眼一弯,荀彧低低笑了几声,他想,他并不是很难过,只是觉得有点不知何去何从。他爱的郭嘉,终归是于自己截然不同的。共进退的日子,也该是有个期限了。
“喵——”在房门外关了一夜的猫咪不合时宜地跳到荀彧膝上,瞪着琥珀色的眼睛,尾巴一扫一扫的,仿佛在控诉主人昨晚的粗心。
轻柔地抚上猫咪顺滑的皮毛,荀彧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站在一边的郭嘉道:“奉孝,那些桂花酿,我已经酿了许久了……”
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这里,郭嘉回头看了眼他怀中的猫咪,而后彻底败阵在了荀彧的眼神之下——相识许久,郭嘉从未见过那样的神色自他的眼里流露出来。卑微,毫无疑问,那是卑微的眼神。荀彧在乞求自己,卑微而不卑贱地乞求着。
“文若……”想到他默默而挂心等待的日子,郭嘉胸口一窒,张开双臂就要把荀彧抱进怀里,却被那只看似无害的猫给破坏了气氛。
呆呆看着跳到郭嘉身上对他龇牙咧嘴的猫咪,荀彧不禁笑出声来。
好不容易把猫咪从自己身上赶了下去,郭嘉无语地看着它跳到石桌上冲自己伸爪挑衅,“这又是你继熏香之后的新兴趣?”
“去年冬天它自己跑来的,反正府上也清冷的很,我就养着了。说起来,它的性格跟你真的很像。”
干笑几声,郭嘉再次打量了一下那只猫,蹭到荀彧身边不满道:“你的猫你不好好教,对我一点都不友好。”
“谁让你昨天占了它的位置睡觉。”气氛被缓和下来的方法虽然莫名其妙,但荀彧已是心怀庆幸。
“什么?”抬头看着荀彧,郭嘉指着那只已经开始兀自舔爪子的猫咪惊呼道:“你是说,我不在的时候都是它在跟你睡?”
“呃……可以这么说。不过这话怎么被你说得感觉这么怪?”
哭丧着脸坐到石桌的另一边,郭嘉死死盯着眼前的“情敌”愤懑道:“我居然让一只猫给比下去了,天理何在啊!越想越伤心……我要喝酒!文若文若,快把你酿的桂花酿给我。”
彻底败给了现下这乱得一塌糊涂但效果似乎不错的情况,荀彧索性起身回房拿酒,留下一人一猫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荀彧拿着酒回来的时候郭嘉正捏着猫咪的前爪跟它斗得不亦乐乎,笑着摇摇头,荀彧将酒坛放在石桌上,顺手抱过猫咪,让它自己到一边玩去。
气氛重归于寂然,荀彧静静看着郭嘉斟酌饮酒,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奉孝,我要应诏守尚书台了。”
酒杯落地,花酿如泪般洒落。
“咳咳,文若……你是第一个,把桂花酿酿得这么苦的人啊。”
风起叶落,扬起一抹残香。
“奉孝,我用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去换两全之策,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兰香和苏合香都是熏香的一种,前者清雅幽然,后者沉郁苦涩,在此暗比荀彧内心的变化吧。
☆、袖手作别各自谋,心若磐石不可转
郭嘉早已记不清自己那日是如何回答荀彧的了,他唯一能想起的只有那天焚到最后烧尽了的熏香和袅袅散去的烟雾。荀彧的眉眼在晨光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让他无法捕捉到一个真实确切的画面。
也许郭嘉问了原因,可是他却不愿意记起荀彧的回答。
“为什么?”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古井无澜的眼睛微垂着,荀彧面无表情地回答,“与其和你做这种永无止境又没有意义的争辩,倒不如我做我该做的事,在他们二者之间斡旋。”
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郭嘉终是无法抑制地狂笑出声,“干嘛那么心急?将军并没有逾矩的地方,也许一切都不会走到我们想的那一步啊。文若,你在急什么?啊?”最后的疑问带上了些许郭嘉自己都未能察觉的胆怯,他是多么害怕再听到恩断义绝的话。
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忍再看郭嘉的眼睛,荀彧侧着头眉头紧锁道:“如果只是我多心那最好不过,可是,我输不起,汉室也输不起。未雨绸缪,防范未然,我必须这么做。”
“即使日后我们针锋相对?”郭嘉想,自己是快绝望了,这么多年,他居然从未走进过荀彧的心里。原本以为的推心置腹、生死与共竟然那么不堪一击,在彼此不同的信仰面前完全的破碎了。他深知荀彧的执着,但他没想到这份执着竟会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法跨越的鸿沟。一直以来,他以为他们以为走到了一起,未曾想只是遥望彼此的时间太久,产生了携手同行的幻觉。幻灭时,才发现不过是一场让自己泪流满面的骗局。
“即使日后我们针锋相对。”十个字,重复起来却那么沉重。不过是把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就用去了荀彧全部的力量与决心。
谁又能说在这一段美丽而又残酷的梦境里,荀彧是狠心的那个?他只是坚守了一份被世人抛弃的理想,作为一个忠心的臣子在苍茫天地间踽踽独行而已。这条路那么孤独、那么漫长,前方除去无尽的黑暗,再无其他,而他在嘲讽与憎恶中用生命去追寻最后的那个答案,一个可能永远没有结果的答案。然而,荀彧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会哭会笑、会疼会痛、会爱会恨,他寂寞了太久,所以也会忍不住贪恋偶然遇到的路人给予的那份救赎般的温暖。分道扬镳之时,他以为自己还能满不在乎地做回曾经那个孤独的自己,却在灭顶的痛心中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得到过温暖的人才会更加惧怕寒冷。
他依恋着郭嘉太久太久,以至于几乎忘了要如何一个人前行。他在岔路口看着郭嘉毅然离去的背影,连恨的力气也没有。回望来路,交会在一起的足迹似乎都成了过错。但上天连怅惘不知所以的时间都不愿意施舍给他,他不过是一个有着“王佐之才”美称的普通人,却要担当起常人不必承担的一切,以天经地义的形式,独自担当。荀彧选择继续向着那条前方连光芒都没有的道路前进,用他义无反顾的决心支撑着这具疲惫的身体。他唯一能够留给郭嘉和自己的,只是那份灵魂深处的痴恋,即使在不同的道路上,他的目光也追随着那个如风一般的人。
这个世上,有一种人注定要燃尽生命去点亮无法点亮的黑暗。他们的牺牲总是壮烈而凄美的,却也是无谓而令人惋惜的。
郭嘉走了,留下了那些桂花酿。荀彧问他为什么不带走,他说因为太苦,苦进了心里。
荀彧不信,所以在郭嘉走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便被苦出了泪水,止也止不住。
他想,是因为酿酒时酿进了相思,饮酒时饮出了离别。相思苦,离别亦苦。
之后,荀彧便把那些桂花酿封坛储藏起来。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快要辞世之时,才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品尝那些桂花酿。然后,他发现,其实,那酒真的很甜很甜,九泉之下,他终于可以拿给他的奉孝去喝了。
在尚书台的日子清静得不能再清静了,荀彧每天的工作无非就是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赈个灾、拨个款。再大一点的事就上奏给天子,然后刘协做做样子又把事情原封不动地扔给他去处理。曹操呈上来的几份奏章荀彧都是看过的,写的都是些关于战事军务的内容,并无什么逾矩不妥之处。放在常人那里,也许就会慢慢放下心来,但是荀彧不会,因为他深知权力的诱惑是多么巨大,一个人的野心可以膨胀到何种可怕的地步,所以,对于曹操呈上的奏本,他都会格外小心谨慎的研究。
以荀彧的才能,处理这些事都不在话下,加上身边没有了让他分神的事物,做起事来就更是神速。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了老年生活,闲暇的时间那么多,没事还能看看古书、熏熏香、逗逗猫。很多次,荀彧抱着那只琥珀色眼睛的猫坐在尚书台门前檀木椅中,望着落霞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他没有发现,自己自言自语的内容总是和一个人息息相关,比如那人是怎么帮着曹操大破袁军城郭,逼得袁氏兄弟连夜遁逃;比如那人是如何进言让曹操南征刘表,兵扎西平;再比如那人怎么指导曹操挑拨了袁氏兄弟的关系,让他们龙虎相斗,两败俱伤。
不过两三年的时间,曹操就击败了袁绍的接班人袁尚进兵邺城,继而又开始攻打袁谭,想要平定冀州一带。说来也怪,荀彧在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总是分外的平静,他不是没有察觉这之间曹操得到的利益,亦不是不知道随着袁家势力的消亡曹操将会在北方一头独大,可他就是急不起来,甚至心里还有着些微的欢喜——这些都是奉孝的心血,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如今,它们都在被一一实现。
或许吧,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忠贞,我可以容忍汉君身侧有他人酣睡,我只是没有胆量去参与这一切,背叛自己。荀彧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轨迹往往不会遵循人的意志,就在荀彧以为一切会继续这样不温不火的进行下去时,曹操暗起异心的苗头渐渐燃起了。
那是建安九年的八月,槐花成串成串的零落着,荀彧在时隔三年后再次见到了郭嘉,或者该说是郭嘉主动来找荀彧。
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沧海并济桑田,白云幻化苍狗。荀彧却还是那样神情寡淡,眉眼如水的样子。他望向面前憔悴了许多的郭嘉,不禁感慨,他少年时看着幼年的他,他青年时看着少年的他,他中年时看着青年的他,郭嘉的每一次变化他都看在眼里。但荀彧没想到,不过三年,他放浪不羁、风流张狂的奉孝就被光阴打磨出了沧桑的味道。他的面容依旧年轻,眼里的锋芒不减,却无不透露出深深的疲惫,仿佛瞬间苍老在了时光之中。
荀彧坐在矮几之后,透过香炉里升腾缭绕的烟幕望向郭嘉,止水般的心就荡起了涟漪,“奉孝……”
与他面对面地坐下,郭嘉咧嘴一笑,深邃的眼里折射出的光芒刺痛着荀彧,他伸手将香炉推远了一些,还是那样清亮的嗓音,“文若,尚书令做得可是舒服?”
害怕被烟雾迷茫了双眼,荀彧索性将香炉从案几上拿到一旁的地上放好,意味不明地笑道:“就是那样,没什么舒服的,也不算难过。”
中规中矩的回答像足了荀彧的风格,郭嘉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一般,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表示。
见他不说话,荀彧拿过摆在案角的茶具给郭嘉倒上茶,淡淡道:“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来了?不是在帮曹公整治袁家的……”
执起茶杯小啜一口,郭嘉状似漫不经心道:“我要走了。”
给自己倒茶的手轻轻一抖,荀彧慌忙把茶壶放下,有些讷然地望着郭嘉,“走?”
点点头,郭嘉补充道:“将军决定把军事大本营迁至邺城,可能以后回许县的机会就很少了。”看他有些回不了神,郭嘉兀自道:“你知道吧,前些日子将军打败了袁尚,在邺城哭祭袁绍,之后就决定安定在邺城了。”
看着洒在案几上的茶水慢慢流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自己的衣袍上,荀彧也毫不在意,他沉吟片刻,倏地一笑,“那很好啊,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跟在曹公左右,施展你们的宏图,离开许县对你们有不少好处。”
不解地望着他,郭嘉觉得眼前的荀彧有些陌生,要是放在从前,他一定会蹙起眉头担忧起曹操迁移军事力量的用心,可今日看来,荀彧的态度竟有一些事不关己的无所谓。
难道是他想通了?这样暗自忖度着,郭嘉迟疑道:“文若你……”
抬眼对上郭嘉的视线,荀彧轻轻浅浅地笑着,“很奇怪吗奉孝?不像我说出的话吧?”见他点头,荀彧笑得更开,“这些年你们在外带兵作战,我留在汉庭处理政务落得清静,有些想法慢慢也就变了。可能你说的是对的,这天下姓什么并不重要,我们作为谋士不过是需要找到一个明主,然后为他表现出自己的全部价值。我在这里的时候常常会听说关于你们的消息,每次听说,我的欢喜是大于忧愁的。应该,从内心深处,我是希望看到曹公和你功成的那一日吧。”
“那为什么那时候你要那样固执?”盯着荀彧平静的面容,郭嘉表现出一丝急切。
伸手握住郭嘉随意搭在矮几上的手,荀彧缓缓道:“我是固执,过去是,现在也是。奉孝,我忠于汉室这一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可我发现,我的忠诚并不是为了不让汉室倾覆,否则,你们要迁往邺城这件事,我就会让圣上阻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曹公的想法,天高皇帝远,他是什么心思,你也是知道的。”
愈发的不明白起来荀彧的立场,郭嘉稍稍歪了下头,“我真的搞不懂你。”
宽容地笑笑,荀彧继续道:“我也有些不明白自己,我想,我的忠诚大概是为了自己,我们之前所谓的不合,并非我不能背叛汉室与你们走同一条道路,而是我不愿背叛自己。”
一语惊醒梦中人,郭嘉一眼望进荀彧水样的眸子里,一时无语。良久,他不无辛酸道:“是,我也不愿意背叛自己。”郭嘉觉得,这是自己唯一一次彻底感知了荀彧的心,因为身受,所以感同。只是,这份迟来的理解带来了过分的伤感。
夕阳西下,月出东山,斗转星移,东方既白。
晨风轻轻拂进室内,荀彧静静跪坐在空余杯盏的案几边,面容沉静如玉。朝阳丝丝缕缕地投射进昏暗的室内,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一切都祥和得如同画卷。
一个时辰以前,屋外还是拂晓的景象,苍穹上星月可见,郭嘉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反身望向荀彧,面带哀色,“文若,一定要那么坚持吗?我们可以一起走。”
浅浅地笑着,荀彧看不太清郭嘉的样子,殿内滴漏声声,衬得荀彧的声音格外柔缓坚定,“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滴答——”
是光阴的哭声,恍若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