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荼青突然意识到她回来之后就没有看到桑玉。她走出去,看见桑玉坐在园中的那个小凉亭里在侍弄什么东西。
酆荼青悄默声的走到桑玉身后,道:“你在干什么?”
桑玉扭过头,见是酆荼青,道:“茉莉,”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我今日刚让府中的花匠帮我植在盆中的,能放在房中吗?”桑玉之所以一直呆在这凉亭里,是因为她听沧妩说过,因为酆荼青十四岁的那一场魔怔,怕是花草作祟,因此将酆荼青那里的花草树木清了个干净,她怕贸贸然把这株茉莉放在房中是犯了忌讳。
酆荼青喜欢看桑玉这么单纯的笑起来,完全看不出桑玉经历的那些痛苦,好像个单纯的孩子,酆荼青也忍不住轻松下来,笑道:“随你的意啊,你喜欢什么就放什么,为什么要问我?”
桑玉看了酆荼青一眼确定她的确是这样想的,而不是趁机的打趣,便也随口问:“你喜欢茉莉吗?”桑玉认为酆荼青这样古怪的人不会喜爱这些花花草草,酆荼青无趣的很,并且像个男子一样喜爱骑马射猎。
酆荼青从容的回答:“喜欢啊,茉莉传自佛国,香气清雅,安定人心;做药又能理气解郁,实在称得上是秀外慧中。这茉莉也算是花国中的小家碧玉,虽然看上去柔弱,却是亭亭玉立,刚劲秀茂,与你正相配。等到盛夏开花了,我折一枝帮你簪在头上,一定很好看。”
桑玉有些害羞,她对于夸赞她的话总是会害羞,尤其是酆荼青每次直白的毫不掩饰的话更是觉得愧不敢当,她觉得酆荼青每次的夸赞都像是随口混说又好像很诚挚,她总是不明白酆荼青,总是不肯相信酆荼青。
酆荼青则终于全然把红翘抛在脑后了。
11
11、阴阳 。。。
酆荼青看着娇羞的桑玉,她觉得桑玉真的像一朵花一样,朴素无华、馨香不露,却实在是耐人琢磨的美丽。
酆荼青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喜爱桑玉的,这种喜爱多是欣赏,像欣赏一朵花的绽放与败亡,从没有占有的冲动,也不含有欲望,是完全干净的。跟桑玉在一起总让她觉得喜悦放松。因为桑玉是那么的平凡,那么普通,这才是人生最该有的正常轨迹,酆荼青羡慕桑玉的这种普通。
桑玉算不上多么精明聪慧,其实也称不上是内韧刚烈,她只是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女人,她只是个能够识文断字的乡下姑娘,她当时之所以面对自己夫君的背弃与出卖敢于做出那样惨烈的事情,多是因为那些三从四德的禁锢,她很迂腐。但,现在的桑玉像是被埋没的珠玉,经过磨砺逐渐现出更为出色本质,温润坚强。
桑玉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酆荼青正微笑的盯着她,她听完酆荼青对茉莉的评说,更是欢喜,她说:“我倒没想过那么多,我只是喜欢这茉莉是白色的,我爱白色的花,看上去那么干净,毫无瑕疵。”说完竟忍不住叹了一下。
或许是觉得遗憾吧,桑玉总觉得自己嫁过人、犯过刑罚是污点,她不敢奢望什么了,虽然作为一个青春未逝的女人来说,以后的人生还是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总会忍不住会憧憬下未来,或许有场不期而遇的爱情,或许就有位温柔的郎君,但那些束缚她的戒条没有解除,她所知道的是从一而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能三从四德。她那个迂腐的父亲授给他的是列女传,是女人贞洁为重。那么她所有的幻想都是不可能的,只能压抑,甚至可以说是罪恶的。
酆荼青对此不以为然,什么叫干净什么叫肮脏,多少承继祖荫的人,皆是风光无限,实在无法不让人叹命运之不公。然,人前光鲜是否也是人后坦荡,那些在浮华背后的肮脏,那些高贵之后的龌龊让人作呕。
桑玉啊,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然而酆荼青却没把这些说出来,她道:“桑玉,你喜欢邱三郎为什么还要躲着他?”
桑玉的脸红了,道:“谁……谁喜欢他了。”
酆荼青道:“笨女子。”
桑玉摇头叹了一声,一时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便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桑玉问:“对了,你昨日为何没有回来?”
酆荼青皱了皱眉,看来醉酒之后歇宿在金塘让她气不平,她如实说了。
桑玉只是好奇:“金塘?金塘是什么地方?“
酆荼青笑道:“金塘是什么地方,你不该问我,你去问三郎,那是三郎最爱去的地方。“
桑玉这些日子也把邱三郎的品性摸透了,酆荼青这么一说,她就想到了,不禁愕然:“你……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酆荼青道:“寝非人不暖,去那里自然是让人暖床。”
桑玉更是惊恐:“可、可……那种地方不是女子去不得的吗?你是女子,她们不知道么?”桑玉一直没把酆荼青喜爱女子的事情当真,她认为酆荼青所有的胡言乱语、所有的恶语传言都只是外人不了解酆荼青,所以她可以超然众人之外心无芥蒂的与酆荼青相处,这也算的是无知者无畏吧,但是现在,酆荼青用事实让她相信那不是虚言,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酆荼青。
酆荼青一脸的坦然与讥诮。
桑玉知道自己是多次一问了,酆荼青这样的人有哪里是不敢去又有哪里是去不得的,且酆荼青的乖戾脾气越是不让她去,她就是非要去而且要闹得人尽皆知的。桑玉愕然道:“那你……你……?”桑玉说不出来了,她想问,你真的像男子一样让那些苦命的姑娘们陪你么?
酆荼青看桑玉越紧张,她就越是想逗桑玉,故意道:“是啊,我找那里最漂亮的姑娘陪着我,她不愿意,可她没办法,她哭着求我,我就偏……。”
“啪!”酆荼青话没说完就结结实实挨了桑玉一巴掌。
酆荼青从小到大除了十四岁那年受了罪挨了打,可以说再没有人动过她一丝一毫,这下子被眼前这个小女子打了,一时傻了眼,不说话了。
桑玉也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气愤、恐惧还有痛心,让她竟然冲动到不能自抑的打了酆荼青,而酆荼青愣住了,像个无知纯洁的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酆荼青的眼睛从未这么清明过。酆荼青白皙的脸瞬间红肿起来,刺眼的很,桑玉嘴唇儿颤抖着,起身逃开,她不能再看着酆荼青了。
桑玉逃走了,但她又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偌大的酆府,偌大的京城,她竟觉得荒凉的没有容身之所。她也不知道究竟跑到了哪里,直到暮色降临,她才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她该怎样面对酆荼青?
桑玉回去之后,看见酆荼青支着下巴坐在窗前,像以往一样,不知在想些什么、忧虑些什么,桑玉喊了声:“酆荼青……”
酆荼青扭过头,清冷冷的眸子看着桑玉,看不出喜怒,脸上的红肿无比刺眼。
桑玉觉得心里像堵了石头,进退不得,张了张嘴,却突然落了泪。
酆荼青好像被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气恼,可桑玉仍然在哭,酆荼青站起身来,走到桑玉面前看着她,桑玉却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的掉,酆荼青叹了口气,把桑玉拢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桑玉的哭声渐微,有些不好意思的从酆荼青的怀里挣脱出来,似乎还是不敢看酆荼青。
酆荼青问:“哭完了?”
桑玉不说话。
酆荼青道:“你要是哭完了就给我找身干净的衣服去,顺便把你自己收拾好了,像什么样子,丑死了。”
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会冲动的打酆荼青一样,桑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哭起来,但哭过之后,心中的烦闷倒也消解不少,依言给酆荼青找了衣服换上,自己也去收拾一下。
桑玉忙碌着,下意识的想要避着些酆荼青,酆荼青看着好笑,一贯促狭,故意笑吟吟的盯着桑玉看,问:“你是害怕我吗?”
桑玉摇摇头,她确实不怕酆荼青,哪怕知道酆荼青是……那样的人,她还是不怕,她只是很疑惑。
桑玉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酆荼青面前,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阴阳和合,万物乃生。阴阳配偶,天地大义。诗经亦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之间相互爱慕,这难道不才是合乎人伦天性的吗?”
酆荼青道:“然而我天性自然如此,那又怎么说?难道我是不容于世的?”
“自然不是,不过既然是错的,就要改正。”
“那又何为对错?所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对错真的就分的那么清楚吗?而这天地之间的法则对错,又是谁能定义的?”
“圣人云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用以教化万民,千百年来便是如此啊!”
“这些都是你那个顽固父亲教给你的吧,那是你的‘圣人’可不是我的‘圣人’,我所知道的是越名教而任自然。且不说,阴阳阴阳,阴在阳之前,古人云重阴必阳,重阳必阴,阴阳互根,生化不息,可你的圣人为何却要贵阳而贱阴分出尊卑呢?为何夫为妻纲,而非妻为夫纲?”
桑玉被酆荼青这一番胡搅蛮缠说的不出话来,酆荼青却又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又何为自然?你是自然,我亦是自然。”
酆荼青说的狂傲,倒让桑玉一时犹豫了,是啊,这天地间为何要贵阳而贱阴,为何女子就该是卑下的,就该伺候男人呢?为何男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寻欢作乐,三妻四妾,而女人就只能从一而终呢?桑玉被酆荼青一番说辞弄得完全忘记了自己只是要劝诫酆荼青悬崖勒马不要一时糊涂,女子喜欢男子这才是正道啊,但酆荼青却根本不在乎她所谓的纲常伦理,还一番歪理说的自己理屈词穷,对那从一而终的念头竟也有了一丝动摇,不期然想起邱完那张笑嘻嘻的脸。
12
12、误会 。。。
桑玉被酆荼青胡搅蛮缠一番,心里乱麻一般也理不出个头绪,抬头见酆荼青又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站起身,道:“我去找些药材帮你敷脸。”
酆荼青好像没听见一般无动于衷。
桑玉找府中的大夫拿了些外敷的药,回来时洽遇见了风风火火的邱完,因想起酆荼青那些歪论,不禁一时愣了,也不像平日那样躲着邱完。
邱完似乎也是有什么事儿,急火火的问:“阿荼在吗?”
桑玉道:“在呢。”
邱完又问:“她昨夜是不是没有回来?”
桑玉点点头。
邱完转身便往房里走,见酆荼青正拿着一把菱花镜不知道在照什么,邱完也不管她,问:“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了金塘?”
酆荼青把镜子放下,却不转头,实在是脸肿的不好看,不欲让邱完看见,再怎么说酆荼青也是个女孩子,哪怕多么乖戾霸道也还是在意自己相貌的,便侧着身子道:“去了,怎么了?”
邱完随手拿了桌上的时鲜果子,道:“今天都传遍了,说是昨天不知道谁家的小娘子大闹了金塘,说的离奇古怪天花乱坠,不过我一猜就知道是你,你真的……”
邱完还没说完,瞥见了桑玉正好进得门来,便讪讪的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桑玉看也不看邱完,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到酆荼青身边道:“来,我帮你敷点药。”
酆荼青负气一般道:“不用了。”
邱完诧异道:“阿荼,你受伤了?伤到哪啦?”说着就要凑过去看。
酆荼青脸一红,道:“没事儿。”
酆荼青越是躲,邱完就越是想看,二人自小相识,也没什么顾忌,拉扯打闹像小孩子一样,桑玉不禁看得摇头叹笑。
最后酆荼青索性也不躲了,把脸一扬,道:“看吧看吧!”
邱完一愣,想绷住脸,却又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指着酆荼青,笑的直不起腰。
酆荼青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看着道:“你别幸灾乐祸,将来家有雌狮,有你哭的时候。”
邱完只以为酆荼青脸上是被红翘打的,没听出酆荼青话里有话,闲闲道:“我才不会,我对红翘又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怎么会吃巴掌。”他说这话也是向桑玉表明心意,是以说完之后,偷眼看桑玉,却见桑玉脸红到脖子,扭捏羞涩,不禁心里诧异。
桑玉怎么不知道酆荼青那个小坏蛋是打趣自己,可又没法解释,一解释便是承认了自己就是那邱完家里的“雌狮“,真个又气又恼。
酆荼青真是个坏家伙,越是看着桑玉不好意思了,就越是促狭,道:“我可没说这是红翘打的。”话是说给邱完听,那眼睛却觑着桑玉。
邱完虽然纨绔,却也不傻,看这情景也差不多猜到了什么,看着桑玉,有些不确定的问:“你……”
桑玉低垂着头,道:“她、她……我……”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这又不是一两句就能解释清楚地,不过她这样子却是让邱完误会了。这也怪不得邱完,酆荼青那样的性子,如今被人扇了耳光,是个人都会觉得是非礼未遂,被人打了,当日桑玉只是在酆荼青床上住了一晚就不免被人背后议论,而今邱完知道一向温柔的桑玉居然动手打人,怎么能不误会。
邱完看看酆荼青,又看看桑玉,那眼神就像是看奸夫淫妇,想说什么又没说,走到门口,顿住,扭头,忧伤的语气里有着压抑的愤怒,道:“阿荼,你怎么胡闹都没事儿,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也不是什么好家伙,咱们谁也别说谁,可是,你明知道我的心意的,你明知道的。”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酆荼青紧闭双唇,倔强也不肯解释。
桑玉苍白着脸,想要追出去说什么,最后却止住了,叹气摇摇头走到酆荼青身边,拉着她坐在罗汉床上,用手指剜了点药膏轻轻的涂上去,那药膏闻上去有股淡淡的香味,敷在脸上凉丝丝的,酆荼青也就不拒绝了。
桑玉看着那张清俊白皙的脸如今这样狼狈,道:“疼么?“
酆荼青不回答,横了桑玉一眼。
桑玉脸一红道:“是我不好,我一时冲动,下手太重了,我……”见酆荼青还是无动于衷,“你要还是生气,就打我一下。”
酆荼青听桑玉说这傻话,忍不住就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