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犯了重罪,在那次大赦中都没能减罪的囚犯,趁着这次危机都渐渐逃走了,待到新的朝堂稳定下来,他们摇身一变就又是安善良民了。这些事情,看守囚犯的官吏们管不住,自己的前途尚且堪忧,哪还有闲情去约束犯人呢。
可桑玉没有选择逃走,她在等待,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果然,在半个月后,一队人马扬起尘土,策鞭而来。
当头一人,年少英俊,但满脸的风尘,他跃下马来,走到桑玉面前抱住她,道:“桑玉,我的好姐姐,我来接你回去了。”说着流下两行眼泪,从满是尘土的脸上划过,显出两道泥印子,狼狈又滑稽,可没有人笑,这是历经生死之后的重逢,是多少担忧挂念之后感情的沉淀,容不得玩笑。
桑玉却显然没有邱完那么激动,只是任由邱完抱着自己。
邱完松开酆荼青,深深看了一眼桑玉,瘦了,黑了,面庞也粗糙了,可那泪盈盈的眼睛还是如往昔般美丽。
邱完的眼睛明亮,有着不加掩饰的喜悦与激动,问:“阿荼呢?”
桑玉抿着唇不说话,眼圈却渐渐地红了。
邱完心里一紧,握住桑玉的胳膊问:“阿荼在哪?”
桑玉突然崩溃的大哭起来。
37
37、新朝 。。。
新朝建立,大臣们却发现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孩子并不是太子,而是一个更为年长的小孩子,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双目炯炯,精力旺盛。
可是经过这场政变,满朝皆恐,没有人敢质疑这个孩子的来历。
可是皇后——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太后却大大方方的下旨,称这个孩子是佑朝皇族残留的一缕血脉,是姬氏皇族的正统,现在推翻了伪朝,复立佑朝社稷。
众人这才恍然,皇后姓姬。
这样的旨意一下,本来几股要清君侧,靖皇朝的实力也都沉寂下去,还政于姬氏似乎天经地义。
可虽然姬氏当朝,还是改国号为酆,年号开元。那个才两三岁的孩子,成了新朝代的开国之君!
在这一场动荡中,身为国之柱石的徐离丞相竟然从头到尾的沉默,甚至在新朝创立一年之后,上奏折乞骸骨还乡,几番挽留,小皇帝下旨准了。而自此,朝堂之上便有了一个新的身影,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将军,徐离子衿。
经历过旧朝的官员,自然知道徐离氏与当今皇族的亲密,当日称是远亲,现今有这样在朝堂上屹立不败,渐渐地便有了风言风语传来,甚至有人传言,当今皇帝是徐离子衿的亲生儿子,也不过是个旧把戏,李代桃僵,奇货可居。
对此,谣言中的两个人也有风闻,却也不加制止,不加辩解。只有他们知道,他们是怎样怨恨着对方。为那个不留一句话就离开的人,为那个他们都爱着的人。他们怨恨对方没有能保护好那个人!
举国欢庆之时,有辆马车停在安庆侯府的后门。有个穿长衫的男子有些不安的等在旁边,双目紧紧的注视着安庆侯府的府门,几个徘徊之后,终于看到那扇朱红的门打开,一位身穿红衣的漂亮女子走出来,可她双眼木然,淌下两行泪,也不知道去擦。
那男子急步走过去,问道:“红翘小姐,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红翘却好像听不到他的说话,只是漠然的喃喃道:“她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
忽忽悠悠,十载已过。当年坐在龙椅上还会撒尿嚎啕大哭的小皇帝,眼看着就要主政,他虽长于宫廷,倒也没有妇人之气,小皇帝总是精力充沛,粗犷豪迈而又心思缜密,豪迈像他的父亲,细腻像……
桑玉每次看见他都不免失神,有时候桑玉会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过一个叫酆荼青的顽固阴郁的人,总是皱着眉头,爱坐在窗边。
桑玉还记得当年那个人巧笑倩兮,说:我看着你就像那里面的小尼姑色空,但是可惜,你现在是明珠蒙尘,看着你,我就想着我该早些认识你,好好护着你。不食人间烟火,也常思凡,你一思凡,我就变作你的少哥哥去找你。
她还记得那人骑在马上抱着她,叮叮当当撒下一堆铜钱,哈哈大笑,意气张扬。
她还记得那人用袖子遮住了半张脸,侧着头,只露出细长眼,微眯着,迷离妖媚,像是志怪小说里勾引书生的妖魅,沙哑着嗓音说,美人多情,怜我痴心。一夕欢愉,祈勿不许。
桑玉想着这些,就觉得眼眶一热。
小皇帝看出桑玉的异样,问道:“玉姨,你怎么了?“
桑玉伸手抹了一下眼角,道:“没什么,有风,吹得眼睛有些酸。”
小皇帝看看微颤的树叶,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
晚上,小皇帝就寝前,忍不住问道:“母后,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沧妩点点头。
小皇帝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玉姨他们每次看见我的时候总会发呆,我觉得她总是想透过我去看什么人,他们是在想念我父皇吗?可是母后就从来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沧妩愣了一下,为了能让寿辛的皇位更加名正言顺,沧妩曾在姬氏皇族中找出一个人追封为皇帝,显然小皇帝误会了。沧妩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认还是想说不知道。
小皇帝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母后,我听到有人说……说……”
沧妩帮他拢了拢头发,问道:“说什么?”
“我听到有人说,徐离将军才是我父亲,是吗?”小皇帝的神情有些忐忑,这样的流言蜚语,大不敬,他认为沧妩听完之后必然会勃然大怒。
沧妩只是沉吟了一下道:“辛儿,不要听那些人乱说,你是皇帝,是应天承命的天子,你的父亲也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你不要听那些小人如此诋毁徐离将军诋毁母后。”
小皇帝点点头,他爱自己的母后,可是这爱中还有着更多的敬畏,远不如对桑玉的亲近。
沧妩又道:“辛儿,你记住,如果有一天母后不在了,你主政之时,有什么事情决断不了,就多问问徐离将军。”
小皇帝笑了出来:“母后,你怎么会不在呢?母后康宁长寿,长命百岁。”
沧妩摇摇头道:“记住母后说的话,永远别猜忌徐离将军,只要他在一日,你的龙椅就坐的稳稳当当的。明白吗?”
小皇帝被这样郑重的语气吓到了,点了点头。
沧妩看了他一会儿,道:“好了,你早些休息吧,母后还要去处理一些政事。”
小皇帝点点头,道:“母后,你放心,等我主政之后,一定会做的好好地,不让母后这么操劳。”
沧妩笑道:“好的,我盼着你成为英明睿智的一代圣君。”
沧妩出了皇帝的寝宫,走了几步,吩咐道:“明日请安庆侯夫人入宫,哀家有些事情要同她商量。”
身后的太监恭敬的应了声。外间多有传沧妩女主称制,妖媚祸国,可只要见过沧妩,那些谣言便不攻自破,沧妩高贵凛然,不怒而威,更别提她掌权这些年,海晏河清,四夷宾服,百姓安乐。
其实皇宫内外多说流言蜚语,沧妩也都听过,可是她却似乎从不在意。今天被皇帝问到,心中沉痛,她苦苦支撑这么多年,该尽的责任也都尽了,姬氏又被请进太庙,酆氏也已平反,皇帝眼看便可主政,那些撕扯着自己的因由都已了断。
沧妩望着天边明月,还记得同样在这样一个月夜,有个人对自己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声音在她耳边萦绕了十年,每次想起,心中就好像有把刀子在搅动。
我为什么没用那样的眼神,去透过寿辛去看一个什么人呢?那是因为痛苦绝望让我最明白,你走了,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与此同时,有人亲手捻碎了一朵早已风干了的花,似乎还能看出是两朵玉兰花,只轻轻动动手指,那失了香味,颜色黯淡的花朵便化为粉末,逝于风中,像是那执着的痴念终于顿悟,像是那不肯放手的眷恋终于豁然。
红翘用了十年来回忆那人将这朵花别于自己衣襟时的笑靥,而终于在此刻可以彻底放手,坦然的靠在一个温暖踏实、触手可及的胸膛。
太监去安庆侯府传完旨之后,邱完的脸阴沉沉的,冷冷哼了一声。
桑玉叹了口气,十几年的相濡以沫。她知道邱完怨恨沧妩,他把酆荼青的死归咎于沧妩,认为酆荼青是因为听到了沧妩的背叛的事实才会自杀的。而且,在酆荼青的死讯传到京城之时,沧妩表现的太冷静了,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坚持让酆荼青的弟弟,那个取名寿辛的孩子做了皇帝。十年过去了,酆府的罪都已平反了,可沧妩仍是没有提起过酆荼青的事情。这让邱完认为那个女人是个铁石心肠忘恩负义的奸诈小人。邱完甚至为此在眼看前途大好之时,退出朝堂,宁愿做个闲散的安庆侯爷。只要听到沧妩的名字和事情总要发一次脾气。
每年酆荼青的忌日,邱完就会和徐离子衿喝的烂醉,有一年,邱完喝醉了,扯着徐离子衿的衣领,叫嚷道:“阿荼怎么这么混账呢,她怎么就忍心,怎么忍心!”喊完之后,醉倒在桌子上。
徐离子衿苦笑道:“是呀,她就是个混账。唉,青青有什么好呢?想了这么多年,我也不过是因着自小一块长大的情份。”
嘴里这么说着,却也忍不住落了泪。那个纵横疆场的大将军,那个朝堂之上顶天立地,大权在握的男人就这么哭了,不出声,不嚎啕,眼泪顺着脸颊默默的流下来。
桑玉不忍看着徐离落泪,转过头,是啊,有什么好呢?仔细想想,酆荼青也实在是没什么好的,怎么就惹的这么多人记挂着她呢。
38
38、合葬 。。。
桑玉仍然不能理解,酆荼青为什么会在忍受了整整一年的痛苦之后,在眼看着可以获得自由的时候选择了死亡。桑玉看到酆荼青死的时候,鲜血流了一地,可她的神情是安适的,更像是放下一件心事,可眉峰微聚,又像是为什么事情懊丧。但是可桑玉明白只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那就是,酆荼青在死亡的那一刻还是那样深深地爱着沧妩的,她满是鲜血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件东西,以及临死前说的话,那都是对沧妩深深地眷恋不舍啊。
桑玉这些年也见过沧妩,多少年了,沧妩不曾提起酆荼青的名字,但她也并不避讳,她会称酆荼青为“她”或者“那孩子”,好似她心里真的将酆荼青放下了,或者如邱完揣测的那般残忍,沧妩从头至尾都没将那个深爱着她的“孩子”放在心上。
如今桑玉手里握着那件烫人心的东西,再次仔仔细细观察这沧妩,突然她觉得沧妩是那么可怜,沧妩依然美丽,似乎有什么力量替她斩断岁月,时光对她格外眷顾温柔,并没有留下什么岁月的痕迹,可那双眼,那双幽黑的眼睛让人不忍对视。这一刻桑玉是那么坚信,沧妩同样深爱着酆荼青,是酆荼青抛下了她,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对她的折磨,然她却不能随酆荼青而去。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她拿她剩下的时光和情感全部殉了酆荼青。现在的沧妩富有四海,然,她真正开怀的笑过吗?
沧妩不在意桑玉对她的打量,抬头问:“时至今日,你后悔曾经求我去帮帮她吗?”
桑玉愣了一下,仔细思索这句话的由来,突然想起当时酆荼青和红翘之间的纠缠,那阵子抑郁颓废,自己曾找到沧妩那里,请她帮帮酆荼青,而这个行为像是打破了什么束缚般,就是那之后,酆荼青和沧妩开始在一起,自己曾见过她们在草地上嬉戏纠缠的身躯,那时二人似乎都心满意足而无忧,在那小小庭院尽情放肆。现今桑玉茫然的睁着双目,回答不出来。过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当时去求您造成如今的局面是对是错,但是曾经有人跟我说过,酆荼青当时说她爱上一个人,若能见那人为那人微笑,她愿下辈子目盲不见五色;若能轻吻那人的嘴唇,她愿下辈子聋哑不识五音;若能触摸那人的脸庞,她愿下辈子做块无知无觉的山石,盼那人能从她身上踏过;若是能得到那人的恩宠,她宁愿立刻死去换那人此生平安喜乐。”
桑玉看见沧妩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神情,可双手却不自觉地攥紧。
桑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残忍,可她不愿让酆荼青的深情被掩埋,于是伸出手,道:“这是她……她走时,手里握着的东西。”
蓝色的光芒并未黯淡,曾经上面覆盖的血迹也早已被擦拭干净,是那枚雀羽型的坠子。
沧妩伸手接过来,握在手里,问:“她走时说了什么?”
桑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日酆荼青说要沐浴,是啊,边邑风沙大,酆荼青又爱洁,几日便要沐浴,好在邱完的金叶子够用。当时正是大赦之后,管的很是宽松,桑玉一片金叶子递过去,那里看守的官吏便妥贴的安排好了。桑玉真恨自己当时为何那么大意呢,是酆荼青许久不见得笑容让她放松了警惕。
酆荼青在屏风后洗澡,桑玉则如往常般在外间给她洗换下的衣服。当时酆荼青似乎心情不错,说了很多事情,说邱完,说徐离,甚至提到了她没见过面的弟弟,还说是自己连累的桑玉。当时桑玉并未在意,如今思来,那更像是交代遗言了。绝口不提的是沧妩。
后来桑玉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知道酆荼青是穿衣服呢。可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酆荼青出来,酆荼青说话的语气也突然变得奇怪,没头没脑的开始念诵佛经,似是看开一切般,似是要放弃这尘世:“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波若波罗密多时……”
桑玉听着就觉得不对,站起身来就往屏风后走,酆荼青背对屏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出一切苦,真实不虚……”
那时她的声音已然逐渐低了下去。
桑玉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就看见她胸口上插着一把刀,鲜血染红了干净的袍子,仍继续涌出来,桑玉吓得的哭了出来,放声尖叫,抱住酆荼青,努力按着她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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