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玉心中寒凉,她知道酆荼青不只是一时感慨,自那日离京,桑玉就知道酆荼青的一部分死在了京城,她小心翼翼的避开生死的话题,觉得只要酆荼青说出那个字,那么这世间谁都留不住酆荼青了,可酆荼青还是提到了。桑玉听她提到个死字就觉得心惊肉跳,斥道:“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
酆荼青咧开干裂的双唇,无奈自嘲的道:“你为什么要惧怕提到死亡呢,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必然的事情,况且这一生,我该知足,天下至伟之景,我看过;天下至乐之福,我享过;天下至美之人,我……我爱过!没有什么可遗憾和留恋的了。”
在公主下嫁丞相之子,那场热闹隆重的婚礼之后没几日,酆府所引起的风波似乎已然不再是许多人担忧的了,然,另一件事情似乎再次让这朝堂暗流涌动。那就是皇帝要纳妃了。
之所以皇帝纳妃这样无关国体的事情能引起所有人的又一轮忧虑,那是因为现在的九五之尊已然有将近十年未纳一妃了,并不是说皇帝勤勉爱人,不重女色,恰恰相反,像这世间大多数的男子一样,这位九五至尊爱美色,然却没有那种给予承欢之人应有名分的耐性和责任心,宫中妃嫔美人千百人,凡是被临幸之后有孕的,皇帝就不会再挂在心上了,是以皇帝的子嗣在逐渐增加,而本应母凭子贵的女人们却没有获得相应的地位。如今,这位皇帝竟然要纳妃了。
而另有一个原因就是,皇帝所纳之人是本应嫁于太子为侧妃的徐离丞相的一位内亲,名叫姬青的女子。
当日沧妩虽然只是在徐离子衿的婚礼上惊鸿一现,但那绝美的容颜,足以令所有人魂牵梦萦,赞不绝口了。在徐离贤暗中吩咐的推波助澜下,志得意满又自命风流的太子在第二日便向徐离府提亲,徐离贤以蒲柳之质难配君子之类的言语随意推辞了几句,最终还是应了这门儿亲事。
而这同时,自然也有人在皇帝耳边好好夸赞了一番沧妩的美貌。皇帝本没有当真,他阅女无数,这天下的美女十之八九都该在他的内宫之中了。可在三日后,公主归宁之时,沧妩恰好随行,皇帝匆匆一见,便萦怀难忘了,几番思量之后,竟然不顾礼仪人伦的下了旨,要纳“姬青”为妃。
在这一场闹剧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要去究查这个凭空而来的丞相府内亲——“姬青”究竟是个怎样的来头。
这林林总总各种的微妙原因不得不让人对这件事情忧虑。其实也有许多言官劝谏皇帝,更以蔡景侯失国亡身的故事劝止,当年蔡景侯与太子之妻私通,以致太子弑景侯而自立。然言官们这样一闹,不仅让皇帝失了颜面,更是把太子推上了风口浪尖,本就是主君昏聩,太子盛壮,易遭猜忌,如今这般,就更显得剑拔弩张,风雨欲来了。
如今,这件事因为言官的联名劝谏陷入僵局,皇帝盛怒之下罢朝回宫。
这正是徐离贤与沧妩所求。且作壁上观,看二虎相争,而从中得利。
当日下午徐离贤就接了圣谕,皇帝请他进宫议事。
皇帝褪了朝服,换上日常亲服,坐在御花园中一处湖心亭中,周围是一圈年轻女子拨弄丝竹,但这些年轻美丽的女子和悦耳动听的音乐并没有抚平帝王眉间的烦躁,见得徐离贤随内侍走近,皇帝竟然急切的顾不上礼节,直呼赐座。
徐离贤谨慎小心,恭谨有礼,还是施了礼才侧身坐下,道:“不知皇上唤老臣至此,有何吩咐啊?”
皇帝挥挥手摈退了周围的闲杂人等,这才有些尴尬的开口道:“前日,你府中名叫姬青的女子入宫,朕一见倾心,奈何却已许配于太子,朕有意将此女纳入宫中,又怕有违礼制,可若任其嫁于太子,又实在难以割舍,如今那班言官们又聒噪不止,实在让朕心烦,这才请老丞相入宫,请教此事,为我寻一良策啊。”
徐离贤听着,脸上的神情越加恭谨严肃,可心中不禁冷笑:皇帝喜爱沧妩的容貌是真,对太子的疑忌也是真,只因那这女子是出于我徐离相府,莫说有这样夺人目精,惑人心智的容颜,哪怕只是个平凡女子,只怕皇帝也不会放心东宫与相府结亲吧。这就是身为一个皇帝的阴暗和可悲,他的魂灵与情感被皇位吃掉了,只剩下丑陋肮脏的欲望和扭曲自私的猜疑。
皇帝说完,热切的眼神期待着徐离贤的回答。
徐离贤微一沉吟,道:“臣听说,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身为臣子,老臣不敢妄议君主;作为外人,老臣亦不愿离间太子。况且,这是陛下家事,何用他人置喙?”
皇帝不禁道:“朕真心求策,丞相万勿推辞啊!”
徐离贤只是摇头,说些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话。
皇帝听的不耐烦了,正要发火,却是灵光一现,喜上眉梢。
徐离贤眼中微光一闪,心中暗道:此事成了!
第二日朝堂之上,皇帝下旨要纳徐离相府的姬青为妃。那挑衅的表情,似乎正是等待猎物的猎人一般,就等着那些言官们自己撞将上来。
果然言官痛哭劝谏,更有甚者在朝堂上唱出新台之歌:“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新台有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这是讽刺卫宣公的诗,卫宣公本来为长子伋娶齐女为妻,然而听闻齐女美貌,于是做新台于河上,自己纳齐女为妻。国人恶之而作此诗刺宣公。如只听得那个言官悲声大放,要当庭触柱,死谏君王。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绝顶聪明或者奸猾无比的人,各位都心知肚明,这位言官是想博得青史留名,前几次为纳妃之事,言官在朝堂之上与皇帝争执,只因皇帝确实越礼,是以都狼狈收场,这便让言官们的气焰更加嚣张,便有投机之人使出非常手段唯求扬名。可今日那言官当庭唱新台之咏,直斥帝王之非,无疑是与虎谋皮,只怕一个不小心便会玩火自焚。
果然,片刻之后,传来皇帝冷酷而愤怒的声音:“儒以文乱法!你们这些言官整日死盯着朕,敗裣肝ⅲ得蟠茫猿杉好翟诳啥瘢湫牡敝铮∽怨疟安荒弊穑璨荒逼荩壬砦甲油榫饕咽谴蟛痪粗铮缃裼帜秒拗沂吕爰涮樱媸堑ù蟀欤锊蝗菟 @慈税。庑┴祭氯ィ读耍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死寂一片,没有人想到一向昏聩的帝王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语气强横,不容更改,就连那哭泣的言官也傻了眼,有殿外武士进来将人拖走,只见地上已是潮湿一片,随着那人被拖走,拉出一条长长的印子,隐约有腥臊之气。
没有一个人求情,这便是如今的新朝,从头至尾的腐朽了。
皇帝冷哼道:“果然只是沽名钓誉之徒!”
朝堂之上的铁血无情,敲山震虎,让等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子,战战兢兢,当日散朝之后就去徐离相府解除婚约。
36
36、死亡 。。。
皇帝纳妃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但是皇朝的动荡却未止息,相对于废除太子来说重新册立皇后这件事情简直是微不足道,有触怒皇帝被斩首的言官前车之鉴,这次皇帝再次露出轻蔑的神情下旨重立皇后时,满朝官员只是看着恭敬不语的丞相大人,全部噤若寒蝉,心中暗中揣摩那不仅是皇帝心爱的妃子,那还是从丞相府出来的女子啊,若是再有人冒犯龙威,得罪的不只是皇帝,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片刻思量之后便都山呼万岁,圣上英明。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风波,太子在御花园意对新册封的皇后欲行不轨,被巡视的的御林军撞破,皇后纠缠之中,为保清白撞在亭柱之上晕了过去,一大帮宫女太监又急急忙忙的送入皇后的西宫,闻讯而来的皇帝咆哮着下令将御医院的御医全部召来,御医们战战兢兢的把了脉,哗啦跪倒,道:“皇上之福,朝廷之福。”
皇后有喜了。
九五之尊的皇帝有数不清的儿女,可这是第一个让他如此满心欢喜的孩子,皇帝哈哈大笑,这笑声惊动了皇后。
皇后醒来后,低头饮泣,说无颜再侍奉君王,请皇帝赐三尺白绫,了解性命。皇帝自然不许,抱着皇后软语安慰,说着说着便是勃然大怒,花白的胡子气的只抖,大呼:“孽子孽子!朕要废了这个孽子!”
惊惧不定的太子仓惶逃回府中,口口声称着自己冤枉,最后竟在幕僚的挑唆下起兵造反了。
这简直就像一场闹剧,所有的大臣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妄动。
太子的仓促起兵彻底激怒了皇帝,尚有虎威的皇帝一声令下,叛军土崩瓦解,而太子就此被废,最后自刎于太子府中。
皇帝没有再立太子,大臣们相信皇帝是在等皇后肚子里的孩子降生,如果是个男孩儿,那必然就是新的太子人选了。
好似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其实不然,整个京城,甚至天下都震动了,人心惶惶。
举国上下就在这种惶惑不安中度过了将近九个月,直到一声婴啼,新太子诞生!
天下大赦!
一年中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酆荼青却几乎连什么消息都没听到,是有人刻意不让她听到。她也不在意别人说些什么,偶然入耳的几声蝈蝈叫声,那个精美的蝈蝈葫芦还是当时邱完赛马输给她,她转赠给桑玉。抄家之后,没了踪影,直到离京那日,邱完又将这个塞给桑玉。多少个日夜,酆荼青就靠那几声虫鸣破寒冬寂寥。
天下大赦的赦令一下,整个边邑采石场都开始欢庆。
酆荼青仍然不为所动,她并不在赦免之列。其实她很奇怪,她以为自己会在流放的路上就死去,可她没有;她以为她会在采石场中死去,她仍然没有,甚至比很多人都过得轻松。她知道是有人在暗处保护着她,那人是谁不难猜到:徐离子衿!可是,徐离子衿为什么不把自己最想听到的消息告诉自己呢?
随着赦令的到来,各种流言议论也散播开来。
“听说国有妖姬啊!唉,真是让人担心。”
“是呀,我也听说了,是从丞相府里出来的,勾住了皇上的魂儿,把江山都让出来了。”
“哈,我可不管她是不是妖姬,能赦了老子的罪,老子就谢谢她。”
“是呀是呀,天塌下来自然有个高的撑着呢,管他谁做皇后谁做太子呢,咱们老百姓有空饭吃就行了。”
“说的是,等咱们离了这鬼地方,想吃什么吃不到,大吃一顿,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哈哈哈!”
酆荼青听到这些杂七杂八、零星的议论,脸色愈是苍白,她不愿意相信那些人口中的妖姬是沧妩,但是,这样魅惑众生,搅得皇朝动荡不安,只有沧妩有这样的能力。
邱完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桑玉一旁看着,却无能为力。
皇宫中的御花园中。
本应风华正茂的的青年将军却有一种沧桑之态,眉头紧锁,听到脚步声,转头看着来人道:“你为何不让阿荼回来?!”
身份尊贵的皇后竟然对这样毫不客气的指责并不生气,反而淡淡道:“此时正是收网之际,京城是多事之秋,没有十足把握,我不愿她冒险。”
徐离子衿不语,显然他也明白这是明智之举,但仍有忿忿之意。
沧妩毫不在意,问道:“那孩子还好吗?”
徐离子衿道:“好。”后又忍不住问,“你真打算让他做皇帝?”
沧妩似嘲讽又似无奈般,道:“这将来要问她的意思,我想她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弟弟受那样的累。或许,你可以从你族中选一个孩子,我和你父亲说过,保你徐离一族三代富贵,出一个皇帝那可是千秋百代的事情。”
徐离子衿摇摇头,没说什么,反而问道:“那……太子呢?”
沧妩道:“送还给他的母亲吧,不过就是费些心罢了,待朝局稳了,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如果皇帝在这里听到自己最为宠爱的妃子和别人谈论怎样颠覆他的朝廷,甚至说出集世间荣耀于一身的太子,竟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只是从别处抱养的,那么这必然会是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波。可是皇帝不会知道,他老了,钝了,正在腐朽,即将随着这个皇朝一起死亡。
皇帝自己却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甚至遣方士去海外求取仙药,妄图长生,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已然是个孤家寡人了,酆云山的死亡使本来忠心于国的武将们愤怒;废后废太子,斩杀言官,则让文臣离心,战战兢兢,唯求自保;而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为太子,让女人把持朝政更是让这个朝廷没了希望。皇帝不知道,所有这一切的力量都被一股势力掌握在手中,只要一声令下,就要改朝换代了!
皇帝临死时,二目圆睁,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人,可他从那个美丽妩媚的女人眼中再也看不到崇拜、爱慕和羞怯了。有的只是淡然的平静,那样冷冷的,莫不关心的看着他。这样剜心剜肺的背叛,让他愤怒,顾不得帝王的威仪,骂道:“贱……”
皇帝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是脖颈一凉,鲜血喷洒而出,像是他荣耀的一生最后的礼花。
或许也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当年创立新朝之时曾把佑朝皇族屠杀殆尽,而如今新潮的皇后,也对新潮的皇族举起了屠刀,只有身为太子的最后一丝“皇朝血脉”存留了下来,而本来是丞相儿媳妇的静文公主在丞相府的庇佑下安全无恙,可是靠着夫家的荣耀与权势活了下来的公主眼看着自己的父母亲族被人像追赶末路的羔羊一样屠尽,整日哭泣,疯了一般打骂自己的夫君,最后一根白绫结束了生命,那时候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已然成型的婴孩儿,那本该是徐离子衿第一个儿子。
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改朝换代了,这个应运而生的朝代只存在了二十几载就迅速并彻底的坍塌了。那个被称为妖姬的女人,成为大权在握的人。
那些犯了重罪,在那次大赦中都没能减罪的囚犯,趁着这次危机都渐渐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