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煌笑嘻嘻道∶“那可不。他老子是谁?少陵侯萧侯爷,小侯爷是怕撞见熟人,回去挨他老子教训。”
程宗扬却知道萧遥逸从来没挨过打,说萧侯爷管教得严多半是父子俩对外的饰辞。至于他不来这些地方还是因为掩藏身份的关系。当日萧遥逸说起芝娘的好处,先提到的就是嘴严。
一进楼内,程宗扬便吃了一惊。这里明明是几丈高的楼上,眼前却有一池清水,旁边柱上盘着几条鎏金的飞龙,龙口中喷出清泉注入池中。
张少煌笑道∶“章胖子挖空心思才把水引到这里。一会儿在池中表演美人儿出浴,程兄定可大饱眼福。”
这边客人比前面少了许多,但在座的一看大有来头。其中一席坐着三名客人,身后几名大汉一字排开,目光凶狠,望之不似善类。
云苍峰低声笑道∶“章胖子胆量不小,三道九流都敢接纳。”
“你说他们?”
“中间那个是游雍,既是太湖盟的大盟主,又是翻江会的大龙头,号称双龙头。”
云苍峰指点道∶“左边的是太湖盟副盟主谭英,右边那位是翻江会二龙头马雄。他们这些年大小案子做了几百起,是六朝联名缉拿的要犯。”
几个黑道汉子大模大样坐着,马雄用随身带的尖刀在炙熟的牛腿上剔下一大块,旁若无人地伏案大嚼。
“他们跑到建康来逛窑子,难道不怕官府?”
张少煌道∶“大伙井水不犯河水,左右抢不到我家,谁去管他?程兄!这一觥我先干了!云执事,你也干!”
张少煌倒没多少王侯架子,三人同坐一席,不多时便推杯换盏起来。席间说起近日的趣事,张少煌笑道∶“那还用说?首推小侯爷和程兄当日在秦淮河的壮举。好嘛,整条秦淮河都惊动了,争相围观,就差没给两位扔钱。”
程宗扬道∶“我是被那小子阴了,谁知他这么能喝。”
“小侯爷的酒量谁不知道?三五斤花雕下肚,只有别人不敢听的,没有他不敢说的。我们几个常说萧哥儿幸好是生在萧侯爷府里,要是生在寒门,铁定是个亡命江湖的游侠。”
“哈哈,那家伙脖子上的刺青已经说得明白。”
张少煌眉飞色舞地说道∶“有种朝这儿砍!那家伙真是有种!石胖子眼红的不得了,也想在脖子上刺一句。他涎着脸去求小侯爷,小侯爷也不废话,拔刀对着他的脖子一刀下去,石胖子当场吓得尿了裤子,让大伙儿好一通笑话。”
程宗扬笑道∶“那小子说他是岳帅的弟子?”
“可不是嘛!小侯爷整天吹他跟岳帅的交情,不过岳帅死的时候,他还是个吃屎的孩子,只不过吹吹牛用嘴巴过过瘾。偏偏那小子还自己当了真,最听不得有人说岳帅的坏话。那天程兄也在,那小子,”
张少煌笑骂道∶“我若把他的话给萧侯学一遍,保他屁股开花。”
程宗扬举觥与张少煌一碰,笑道∶“张侯爷度量够大。”
张少煌叹道∶“我也不是度量大,你不知道那小子难缠得很。你让他吃点亏,他非要机会补回来不可。还说呢,今天刚出了件事——也不知昨天谢万石言语间怎么得罪他。谢小子下午回家,一开书房就看到一对铜铃大小的牛眼瞪得血红,书房里一塌糊涂,架也倒了、书也破了,满墙满地都是牛粪,让谢老二差点没昏死过去。”
张少煌抚掌笑道∶“不用问,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小侯爷,建康城里找不出第二个!我来的时候听人说,谢老二刚醒过来紧接着乘了车,让人扶着去找萧侯讨个说法。”
萧遥逸是什么样人,别人可能只看到他荒唐,自己却心知肚明。那小子肯定不会无聊到去做这种闲事。但为什么他找到谢万石头上,只有问过他才知道。
金槌击在玉制的磬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接着十余名美妓鱼贯而入,花枝招展地倚着客人坐下。张少煌随便搂了一个,心思却全没在那美妓身上,笑道∶“且看今天出场的是哪个。”
张少煌身份尊贵,本来应该坐在中间的主位,但他一坐下就占了旁边的客席,反而把程宗扬挤到中间。吴三桂负手立在程宗扬身后,鹰隼般的目光不停在堂内扫视,虽然有点煞风景,但让自己安心不少。
云苍峰刚谈成生意,原想带程宗扬来散心,偏偏遇上这位张侯爷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弄得他啼笑皆非。
几行灯笼沿着柱子垂下,将清池映得通明。一只玉白的纤手从水中优美地伸出,惊鸿一瞥间又没入水中。
琴声响起,弹的却是古曲。水中那个曼妙身影伴着琴声翩然游曳,忽然腰身一折,身子犹如圆弧,从手指到足尖从水面飞速掠过,不待众人看清又消失不见。
优雅的琴声间,一具美妙的女体彷佛一枝玉白的兰花从水中升起。她丝绸般的发丝披在肩上,身上只披了一幅轻纱;被水一浸,轻纱变得透明,那具雪玉般的胴体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添了几分妩媚。
水中升起的还有一朵荷花。舞姬立在一片花瓣上,两手在头顶合紧,身子轻柔地扭动起来。那具光洁躯体像水一样柔润,胸前两团丰乳轻颤着,洒下晶莹的水滴。
清歌起,那女子柔媚地舒展肢体,曼声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舞姬在池中轻歌曼舞,白美玉体变幻出种种柔美的姿势。一曲唱完,余音袅袅,彷佛还在梁间回绕不绝。
座中客人都被歌声吸引,程宗扬也心神俱醉,连旁边的美妓都忘在脑后。正出神间,忽然一道刀光闪过钉在那舞姬脚边,吓得她一声尖叫。
轰然一声,各家的随从上前护住主人,连吴三桂也踏前一步,鹰眼警觉地看着四周。
只见黑道双龙头游雍旁那叫马雄的汉子跳起来,拍着油乎乎的手掌叫道∶“唱得好!太好啦!再唱十遍!”
张少煌方才吃了一惊,这会儿一口酒顿时喷出,云苍峰也禁不住莞尔。
那位双龙头游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喝道∶“气质,注意你的气质!我他妈说过多少遍,都给我斯文一点!”
程宗扬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这些黑道人物匪气十足,坐在这儿听曲也难为他们了。
章瑜章胖子刚会过客,这会儿像个肉球一样滚过来,满脸堆欢地说道∶“游爷莫恼,来来来,喝杯酒消消气。马爷说的是,让她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那舞姬余悸未消,听了老板的吩咐只得怯生生重新歌舞。章瑜打揖陪笑,安抚游雍一席,然后过来笑道∶“张侯爷,没惊着你吧?”
张少煌笑呵呵道∶“章胖子,你这里上有龙飞凤舞,下有鱼游虾戏,端的是热闹非凡啊。”
章老板满脸堆欢,眼睛眯成一条缝,“侯爷见笑了,只要能伺候得诸位爷高兴,就是小的福气。”
说着他朝程宗扬看了一眼,瞧不出这个年轻人怎么能让张侯和云家三爷都在旁边作陪。这样的身份难道是哪位王爷?
章瑜加倍小心,堆笑道∶“小号这些庸脂俗粉,不知程公子是否还能看得过眼呢?”
花花轿子人抬人,与人客气也是给自己方便。程宗扬笑道∶“章老板这销金窟令人大开眼界。”
章瑜连忙道∶“公子谬赞了。”
程宗扬与云苍峰对视一眼,问道∶“听说章老板还有个金枝会馆?”
章瑜眼中透出一丝掩饰极好的得意,一边谦虚地说∶“那边往来的都是朋友,比这里清静一些,”
他朝旁边那席悄悄扬了扬下巴,小声道∶“像那些粗人,会馆里是不接待的。”
程宗扬转着茶杯,笑道∶“改日定要拜访一下。”
章瑜露出一丝为难。张少煌道∶“这有什么难的?你那里不是三个人作保就行吗?我一个,云执事一个,再加小侯爷,够了吧?”
章瑜陪笑道∶“小侯爷那边,小的请不动。”
张少煌拍了拍脑袋,“我倒忘了,小侯爷只喜欢画舫。王驸马行吧?”
章瑜眼睛顿时一亮∶“程公子与汉安侯认识?”
张少煌酸溜溜道∶“可不是嘛,五千金铢的交情呢,驸马爷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他要真不给就去找石胖子。程兄,石超把新买的侍姬都送你了,作保这种小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少煌说的几个都是建康城响当当的人物,和这些人都有交情,这个年轻人的身家不问可知。章瑜急忙道∶“侯爷这是哪里话,有侯爷和云三爷一句话,在下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张少煌笑道∶“就这么说定了。章胖子,开馆时知会我们兄弟一声。”
章瑜脸上肥肉都放出光来,“一定一定!”
说着他压低声音,“程爷,这珠姬是小号刚买的,还没接过客人。公子若不嫌弃,让她今晚给公子侍寝如何?”
张少煌笑着用折扇在章瑜头上打了一记∶“好你个章胖子,看人下菜碟。怎么不叫来陪我呢?”
章瑜笑嘻嘻道∶“侯爷是小号的常客,程爷是初次来,胖子当然要用心巴结。”
程宗扬正要答话,眼角忽然一动,看到一个身影从门口路过。
程宗扬霍地站起身,不顾张少煌和章瑜惊讶的眼神,说道;“在下酒沉了,改日再来。章老板、张侯,我有事先走一步。云老哥,你替我多劝侯爷几杯。”
说着朝云苍峰施个眼色,拔腿就走。
云苍峰虽然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他是老江湖,当即拉住张少煌笑道∶“张侯爷,今天是老夫请客,你可不能逃席啊。”
吴三桂影子般跟在身后,程宗扬道∶“盯着他!”
第六章暗寻
前面一个身影正朝长桥走去,刚才虽然只瞥了一眼,但那人的紫红脸膛、颔下一把大胡子,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没看到他眼上是否有疤。
程宗扬也心里嘀咕自己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毕竟建康城百万人口,紫脸膛、大胡子的汉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未必这么巧让自己撞见正主。
不过程宗扬觉得昨晚的刺杀不会那么简单,有人用假身份找来几个小毛贼刺杀萧遥逸,本身就够古怪的,而丽娘和芸娘的失踪更是给自己敲响警钟。
联想到宫中怪事,纸醉金迷下的建康城其实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把本钱赔得干干净净。
紫脸汉子不急着离开,在大厅赌了两把,输了六、七枚银铢才一脸懊恼地收手出门。
程宗扬起身要追,却被吴三桂一把拉住他。
“公子,盯人不是这样盯的。”
吴三桂道∶“那汉子刚才关扑时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身后。这会儿追出去肯定让他看个正着。”
“那怎么办?”
“不用急。”
吴三桂道∶“他跑不掉。”
楼外是临江的大道,此时正值酉初时分,街头华灯初上、人流涌动。紫脸汉子一出门便混杂在来往的人群中。过了一盏茶时间,两人迈步出门,眼前人群熙熙攘攘,哪里还能看到紫脸汉子的踪迹。
吴三桂胸有成竹,鹰集般的目光在大道上一扫而过。“这边。”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你不是蒙的吧?这路上脚印有好几万个,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方才在楼上的复道内,不知少主是否留意那汉子脚步。”
吴三桂道∶“那厮脚步沉重,身上分明带的有重物。属下仔细打量过,他腰间鼓出一圈,多半带着成贯的铢钱。”
“这地方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多了,带着十贯八贯也不算多吧?”
吴三桂狰狞地一笑∶“那汉子腰间的铢钱不超过两贯。但从他脚步声推断,属下肯定他带的是金铢。”
两千枚金铢重量超过四十斤,价值更是相当于四百万铜铢,即使在金钱豹这样的销金窟也足以令人瞠目。程宗扬心头疑云丛生,紫脸汉子带着一大笔钱,究竟是什么来头?
微弱的灯光下,吴三桂指着路上一个浅栈的足印道∶“这个就是他的!带着四十多斤的重物,即便他多方掩饰也免不了留下痕迹。”
程宗扬道∶“走,咱们看看这个大富翁往哪里去。”
足迹一路向西朝朱雀门走去,接着进了城门,走上御道。两人没有贸然追踪,而是在路旁一处茶摊坐下慢慢喝茶。
一碗茶役有喝完,吴三桂用肘轻轻推了程宗扬一下。程宗扬抬起头,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行人从旁边经过。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衣,步履轻松,看不出什么异样。
“这人身上没带钱吧?”
吴三桂低声道∶“他换了外衣,用斗笠遮住大半面孔,身上的金铢也换了地方。不过有一样东西没换,公子留意他的鞋子。”
程宗扬拍了拍脑后。在一般人思维中,鞋子最容易被疏忽,无论追踪者还是被追踪者都很少在鞋子这个细节下功夫。那汉子这么一点疏漏就被吴三桂的鹰眼盯个正着。
程宗扬笑道∶“长伯看起来粗豪,心思却细,能看出这么多道道来。”
“这都是侯爷的教诲。论起追踪的本领,属下比会之差远了。”
程宗扬暗想∶殇侯把这两个得力手下交给自己可谓帮了大忙。只是想到这两个人的“历史”纪录,仍不免有些戒心。
吴三桂道∶“公子是要追那笔金铢,还是要追人?”
“当然是人!”
萧遥逸来不及系上衣服,披在肩上匆匆闯进书房∶“程兄找我?”
程宗扬衣服湿漉漉沾满露水,头发上还沾黏几根压断的青草。这会儿他歪在坐榻上拿着一只宝石红的花瓶把玩,一边打着呵欠道∶“这瓶子很值钱吧?”
“三千银铢罢了,你想要就拿走吧。”
萧遥逸扯了个蒲团,盘膝在他对面坐下,“你一大早来不是跟我谈花瓶的吧?看你的模样,昨晚一宿没睡?不是跟哪个姑娘风流一晚吧?”
“风流个屁。”
程宗扬放下花瓶,精疲力尽地说∶“这几天把我整惨了。先是熬夜陪云老哥办事,然后被你拽出去荒唐一晚上,还遇上一群蠢贼行刺。好不容易昨天去散散心,结果又在野地里趴了四、五个时辰,为你干了一夜的活儿。这下大清早我就讨赏来了。”
萧遥逸眼睛一亮∶“什么事能劳程兄大驾?”
“我昨天遇见一个人。”
随从萧五递来井水浸过的面巾,程宗扬接来抹了抹疲惫的面孔,振作精神。“那人西时初从金钱豹离开,进朱雀门,在御道停了一刻钟左右。酉时三刻出来往南经过浮桥,一路南行,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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