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知问也是信命的人,此刻却只能闭目;期冀奇迹的发生。
不料,在短刀探入胸腔的瞬间;他耳边窸窣,忽然听得刑房外脚步匆匆,近了,只听一人高呼道:“刀下留人!圣上有旨!”
皇上醒了?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严知问不禁浑身一震。抬头见一直方才一直显得曼斯条理的木法禅师也是一顿,而后面目生恶,手中利刃忽然直直刺入岑修儒心口,严知问伸手就稳稳将他的手腕截了下来。
“禅师,圣上有旨,你要抗旨不成?”
说话间,秦公公已是满头大汗冲了进来,他在刑房中匆匆一扫,见冒着寒气的冰床上,王爷全无声息的模样,神色愈发慌张,但仍是不忘正事,从袖中取出一枚皇帝贴身的腰佩来。
“皇上口谕。还不速速接旨!”
严知问手劲极大,眼神危险的睨着眼前的喇嘛,木法禅师见挣脱不开,僵持了一会儿,只得离开冰床边,放下手中利器,与严知问一同随众人跪在秦公公跟前,无奈接旨。
“皇上口谕。木法喇嘛蛊惑太后,妖言惑众以乱朝纲,处,斩立决。圣上重病期间,朝中大事尽数交由左丞相与刑部尚书,后宫女眷不得干预。如若圣体不测,国君之位,传,淮阳王之子,修儒王爷。”
听见这一段,木法喇嘛早已是端不住仙风道骨的架子,慌忙道:“你们不能如此,本座求见太后娘娘!”
严知问眼中寒光一现,当机立断道:“将此妖僧拿下!”刑部狱卒得令,立刻上前,将那木法喇嘛架了起来。
“本座要见太后娘娘!”
“拖下去!”
不去管木法喇嘛的辩诉,严知问几步冲到冰床前,草草拢了拢岑修儒的衣襟,遮住胸前那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将他从冰床之上打横抱起,冲站在门口的狱卒喊:“速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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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势过重,失血过多,即便缝合了伤口,处理了伤处,岑修儒仍是昏迷不醒。太医虽说并没什么立竿见影信心满满的法子,却是对严知问道:“王爷伤势过重,一时半会怕是难以醒来。”
说着又不大确定了摇了摇头,面露忧色,自言自语道,“但王爷吉人天相,想必不会有性命之虞。”
能得这一线希望,已是千万不易,严知问轻叹口气,忽而抬头:“皇上情况如何?”
“皇上……”提及圣上,太医脸上的愁容只增不减,隐隐透着些许绝望,“皇上说完那些话便昏迷了回去,以太医院多年阅历而言,更像是……回光返照之兆。如今提点大人在和岁殿照料,仍以千年芝草续命,但毒性不解,恐怕迟早是……”
“……”
“但提点大人说,皇上的脉搏缓慢却有力,是有求生之意。是个好兆头。”
“知道了。下去吧。”
皇帝与继位储君皆是昏迷不醒,这偌大的朝纲,竟这么随随便便的交给了自己,严知问真是愁白了头发。好在左丞相在朝三十余载,自先皇在世便辅佐朝纲,为人刚正不阿,朝中人脉甚广,皇帝仓促醒来之际,能如此考虑周全,已是难得。
待岑修儒情况稍稍稳定,才是从宫中送回到王府,那日淮阳王妃候在王府门外,见一顶密不透风的奢华马车朝王府而来,早已是以泪洗面。严知问将他交还王府后便是离去,并非不担心他,而是如今形势,方方面面,太多太杂。
皇上虽匆匆交代,又立下传位诏书,但即便如此,一国无君,恰如群龙无首,恐怕朝中会有一番大动荡。思来想去终于明白,在这种时期,他最需要的,是军队。是的。当人人自危,人心叵测之际,只有军队的支持,方能威慑群臣,稳定朝纲。
如此想着,严知问与左丞相商量过后,又是一连三道军令催促率众军手握兵符的刘将军回朝中,却不料七日后,得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回复。
严知问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个铁骨铮铮,曾为国浴血奋战的将军,在这危难之际,竟不肯调兵回京,稳住朝纲。
朝中各路人马已是蠢蠢欲动,到时第一个遭殃的,不止是左丞相与严知问,刘将军如此固执己见的行为,或许第一个害死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方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岑修儒。
得这一回复不久,又过三日,更想不到的消息传来,听闻刘将军率领大军一路南下,竟未在长江以南驻扎,反而买船征兵,擅自兴兵攻打瑜国。
这举动实在贸然又反常,简直是失去理智,随兴而为,谁也想不明白这刘将军到底在做什么。
传报之人望着眼前这平步青云,年纪轻轻被委以重任的刑部尚书大人,却见他长久的怔住之后,竟不怒反笑,发狠道:“这疯子!”
翌日,宫中传出皇上驾崩的消息,离皇上遇刺当日,已有小半月。
京城飘雪,举国大丧。
左大人立刻连夜邀朝中老臣丞相府密议往后之事,只是一连几日,也没有讨论出个对策。想那太后心痛成疾已无心干预政事,储君岑修儒又仍昏迷不醒,正愁没有能稳住朝中百官的存在。忽然听得下人急报,修儒王爷醒过来了。
在旁一直沉默蹙眉的严知问身周一怔,啪一下将杯子扣在茶几上便站起身来,一面披上外套一面急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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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赶到王府,下人们已对这严大人熟悉不过,径直便引路向岑修儒的房外,房间里安静的很,严知问却见到王妃在房外悄悄抹眼泪。
严知问这些时日虽内忧外患,却也没少来王府,王妃待他也是信任,抬头见他来了,点了点头,便擦去眼泪,转身看向别处,没说什么。也不知是满腹怨怼,还是喜极而泣。
严知问不便上前询问,只能在侍女的引领下迈入房中,厚重的幔布已系在沉木床头,厚重缎被下的身体微微起伏。
两颊凹陷,面色苍白,这些日在王府中受无微不至的照料,仍没能让他回复一些血色。
严知问放缓脚步,悄声过去坐下,垂头唤:“王爷?”
听见唤声,岑修儒眉头一簇,缓缓打开了眼来,混沌的眼像一池湖水渐渐清明,可不知为何,严知问见当他的眼中倒映上自己的脸,竟是泛起了失望,不甘,委屈,绝望,这许多情绪汇集而成的水雾。
“……皇上呢。”岑修儒暗沉沉的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点,母妃的反应早在他心中留下了答案,却是不甘心,饶是要问个明白。
“……”严知问掖了掖他的被子,垂眼思忖许久,没有说话。
得不到回答的岑修儒渐渐移开了视线,他固执着盯着床的里侧,瞪着两只眼,忍耐了许久,仍是哭了出来。泪水侧流很快湿了枕巾,床上的人越哭越伤心,无法忍受的抽噎起来,撕扯到伤口的痛楚,又怎能于心中这千百种难以言明的痛相提并论。
“皇上立下遗诏,由王爷继承皇位。……如今朝中动荡不已,请王爷养好身体,及早继位。”
严知问手握成拳,说完这句,见岑修儒仍是止不住流泪,甚至哭到打嗝,忽而俯身压上他的肩,迫他回过头来。
“或者。王爷……”
严知问俯身直视岑修儒,一字一顿道,
“跟我走吧。”
“……”看着这神色认真的年轻人,岑修儒满目的悲切中,带着几分迷茫。
“刘将军举兵南下,虽有先前河南树立的威信,却仍难以服众,几个偏将已领兵脱离大军。刘将军如何打算,实在是未知之数。朝中虎狼之臣已是虎视眈眈,王爷……留在此处,极为危险。”
“……”
“王爷,跟我走。带上王妃,一同觅个幽静僻静的地方。某虽不才,却愿鞍前马后服侍王爷身侧,决不会让王爷受苦。”
严知问这话并不是突如其来,而已是深思熟虑了许久,朝中各路人马蠢蠢欲动,岑修儒如今醒来,更是众矢之的,危在旦夕,一旦形势稍有动荡,就是第一个性命不保。
虽受皇上重用交予后事,但无论是圣上,还是这朝廷,都从不是严知问真正想要保护的东西。真要说来,严知问宁愿亲手毁了它还来不及。
这许多时日来,也只是不愿眼前的人出事而苦苦支撑着。他完全可以放手不管不顾,淡然的退出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但岑修儒仍在这里……
岑修儒仍在这,而自己,说够了再见。
已不想再说一次再见。
出身书香门第的他,自州官父亲蒙冤,人生像一盘被风浪打乱的散沙,父亲处斩,严府查抄,体弱的母亲病逝,趋炎附势的亲人一一在身边离去,唯利是图的老仆人将他卖了八两银子。
三年苦难,让他在少年时便过早的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不再像在严府时那般温煦明朗,生活不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早已成了受折磨与自我折磨,可他咬牙许自己一个未来,矛盾的求生,滚爬着活下去。
就像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中跌跌撞撞的前行,那一日,终于见到了尽头的一道微光。那一刻的豁然开朗,让他忍不住抬手去遮眼,于是那曾遥不可及的奢望,仿佛山河画卷般呈现在他的面前,而岑修儒……就是为他展开这卷画卷的人。
阿寒是他的花名。太守府中没人问过他姓什么,他也不愿将自己的姓,贴在这污秽不堪的花名身旁。可在岑修儒口中,严寒严寒,如此凛冽的名,竟也能唤出几分暖意。
无论是容貌还是性子,那人都令人难以抗拒的心生好感,可惜这么多年来,他已不知如何去亲近人,而岑修儒心中情有独钟,也并不准备与旁人推心置腹。
假如相遇在多年以前,自己是当年心性纯良,无知世事的少年,对方也未曾遇上折磨他一生的人……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可偏恨当时不相逢。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可岑修儒却愿意用最柔软的地方,去磕碰心仪之人的棱角。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傻瓜,岑修儒不是,他也有自己的衡量与选择。当紧紧相拥,血肉交融,剧痛之下,是悲是喜,冷暖自知。
刘将军离去时已是放开,从初识时的偏执到离去前的洒脱也不过匆匆数月。
“这些日子见他笑的次数,比这过去五年来还多得多。也许你说的对,的确一直都是本将军错了。”
刘将军在如今形势顾自领军进犯瑜国,如何打算闭口不谈,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他也无从而知。只是严知问也信命,时也命也,每个人一生中,总有些东西,注定无法逃脱。岑修儒有,刘将军有,他也有。
“往事已矣。”
即便如此,他仍是看着岑修儒含泪的眼,重复了第三次,仿佛期冀命运会放过玩转其中的人一般,一贯淡漠的口吻已有恳求的意味。
“…跟我走吧…………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考虑了许久还是决定遵循主角不死论。。生活已是不易,一个小说而已就不让姑娘们看得难受了。=3=||爱你们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本王不走……”
听见这答案的时候,严知问没有半分讶然;他抬头看看床榻上那人未干的眼角;默然不语。
“已未能见圣上最后一面;如何再能辜负圣上临终嘱托。此命是圣上以命换来的;本王更是生无可恋;又何惧一死。”岑修儒眉睫落下的阴影遮挡了双目中的神色;眼眶仍是微微发红;偏过头来;“严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欲离去另谋生路,本王不会怪你。”
严知问叹了口气;眉梢微颤;离开床侧两步,却是捋起衣摆,双膝端正跪在岑修儒榻前。
“臣愿万死护皇上周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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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大人主张及早登基,以稳住朝中并未做下定夺的普通官员,登基大典,便匆匆拟定在半月之后。
岑修儒头戴玉鎏冕冠,一袭龙纹金边黑色盛装,拖着绣着麒麟的长摆,高望册封祭台,经过两侧文武百官。
丞相大人与手执拟诏书的太监立于高台之上,严知问侧立台下百官之首,静静望着他一步步走来。
重伤初愈,面色仍没有太多血色,但身体的虚弱完全没有影响他眸子里的坚定。
岑修儒的模样与先皇有几分相似,眉目中却更有几分脱俗的清气,如此一袭盛装,日光下不似皇帝,更像是好一副谪仙模样。
当那人经过身侧,严知问手执玉笏拱手躬身,目送新帝步步拾级而上,走向高台,画地为牢。
自此,岑修儒似是收起了他的唯唯诺诺,一力挑起了积累一月的政务,仍是时常彻夜批阅奏章,有时受不住了,便和衣倚着书案小憩。
虽有左大人与严知问的帮辅,政事毕竟繁重。如此下来,养了半月的伤,面色反而更加苍白,但此举并非毫无回报,至少朝中原本举棋不定的普通官员算是稳了住。偶有闲暇,便在御书房偏殿抄写经文,将心中悲戚,埋没于字里行间。
长案上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格外熟悉,因为都是自己先前精挑细选,隔三差五送来的。一日午时不慎将墨溅出了砚台,岑修儒见宫人忙着张罗午膳,便自己取了砚台和一旁的宣纸擦拭,此时无意间一翻手,却见到底部刻着一行小字。
手指摩挲过工整刻字的痕迹,有些熟悉的笔锋让岑修儒顿时红了眼眶,他几乎落下泪来,带着些颤拿近了一些,一字一字阅过。
“癸卯年皋月廿二修儒赠”
送出这个砚台之时,皇上待他冷冷淡淡,虽是用上了,似乎也并未表现的十分喜欢。于是岑修儒当他不在乎而有些失落,可若真是不在乎,又怎会刻下这行小字?岑修儒放下砚台,伸手去取一旁的象牙镂雕笔山,檀木笔架,墨玉镇纸。
癸卯年。皋月廿四皋月廿九暑月初二。
修儒赠
修儒赠
修儒赠
岑修儒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能做什么,将笔山握在手心,捧在胸前,不住无声流泪。一旁的宫女终于是发觉,忙上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