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龙衔环四足鼎香炉,里面有三柱儿臂粗细的芸香点燃,腾起袅袅轻烟。在他座下,除了论剑殿的五位弟子之外,鸣剑真人垂目盘坐在云峰真人的左手边。
俞和见众人默坐不语,也不敢问,走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钟磬一响,众人照常诵经。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些剑门内的弟子轻轻移步走进藏经院主殿,先对云峰真人深深一揖,然后自去取了蒲团,在左近坐下,闭目不语。
三节十二道经文颂毕,藏经院主殿中已经快坐满了人,俞和转头略看了一圈,只怕足有百位弟子。人虽多,可却未发出丝毫声息。
主殿外的钟磬连响六声,余音绕梁,殿内诸人神sè一肃,众弟子一齐朝云峰真人望去。
云峰真人抬目看了看众弟子,右手抬起,在胸前作了个子午诀,沉声开口道:“今rì藏经院开讲,我主说法,讲的是念xìng与剑xìng。”
第三十八章说念性,落雨剑
“我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藏有全本剑法三千一百七十七套,残本剑法一千四百一十二套。其中由我门内历代先辈高人所自创的剑法六百五十五套。”
“剑道乃属三千大道之一,道法自然,诸般剑法也是于周天万象中推衍而来。然周天万象皆可归于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八卦等等之属,剑法自何处推衍而来,便主承其源流之xìng,辅承以演剑之人的念xìng。剑法虽有万万种,但终究无出此道理,故剑法的根本xìng,可称为剑xìng。”
“吾辈学剑,初时乃承前人之教导,继先贤剑术。后渐自觉,反省本心,可采诸般剑术炼成一炉。得悟剑中真三昧后,方尽弃前功,自出机杼,以周天万象契合己身之属为本,以真我念xìng琢磨而成法。前者念xìng不显,剑xìng主;中者剑xìng与念xìng难分;后者以念xìng生剑xìng,剑随心。”
“此番道理深远,言之虽易,体悟却有万难。”
云峰真人的这一番的说法,讲的是剑法与使剑者之间的关系。一门剑法从自然之相中衍生出来,首先是便带着一种固有的属xìng,然后还掺杂了推衍剑法之人的秉xìng。比如最基础的回风剑法,这剑法是从一道在狭小山谷中不断冲突徘徊的风相中参悟出来的。风无形,却在山谷里四处碰壁,于是四面冲突,无所不用其极,这推衍出来的剑招,就是将原地运剑的肢体动作延展到极限,手中的剑好似一道山风,yù从每个方位冲破困局,一去不回。而这困局,就是自身的筋骨限制。
因而这回风剑法的根本剑xìng是风,而创这剑法的高手xìng子刚猛,所以招数演化出来不留余地,往往初学者一个不慎,把招式勉强使出,身体筋骨也被拉伤。若是换一位xìng子温婉的女剑修来推衍这回风剑法,只怕回风剑法就不会只有十二式,而会循序渐进的演出三十六式,甚至更多,剑招动作之间留有缓和的余地,不会让初学者自伤身体。
所以这就是剑法的属xìng,主xìng是自然之相,辅xìng是编创剑法之人的秉xìng。
云峰真人所要说的,就是希望弟子们不要一味的追求狠辣淋漓的剑招,将来自己剑心圆熟了,发现所学的一身剑术与自己的心xìng不合,那就徒费了心力。
学剑之初,肯定是继承前人的剑法,但最先要自问心xìng,了解剑道之前,先了解自己。通晓省悟了自己的心xìng,去找那些同自己心xìng相近的剑法研习,可事半功倍,而且这样等到剑术登堂入室后,谙熟前人相近的范例,更容易于诸界万象中自悟剑术。
要知诸界万象之属,皆有相生相克的联系。查知自身的念xìng,进而衍化出与念xìng相合的剑术剑意。这不但是修己身,以剑入道的法门,更是应对争斗的技巧,一旦探得对手的剑xìng,那自然可依生克变化的道理,找到破敌之法。
这次说法直讲了有一个半时辰,座下的众弟子表情各不相同,有的淡然微笑,有的额头冷汗涔涔,有的满脸懊恼,还有的喟然长叹。俞和眉头紧锁,也自有感悟。
俞和知道自己一身真元雄厚浩瀚,身负先天五方五行元炁,还有雷符剑这等大杀招。之前的几次争斗中,凭借这些远超常人的特异之处,逢凶化吉。可自己每次都胜得都颇为艰险狼狈,而那幻境中的舞剑少年反复回溯斗剑情形,却总能赢得潇洒随意,轻轻松松的便将对手斩落。
自己原想不通此中关窍,认为那幻境中演化出来的种种情形,终究是虚妄。而且自己心智不坚,总被诸种杂念纷扰,所以一剑刺出,难以全意全力。
可听了云峰真人**,这才省悟,自己原先过于依赖刚猛的剑气,而疏忽掉了对掌中一口剑器的运用。虽然剑九法已使得jīng熟,但那只是运剑使力的基础方法,并不是克敌制胜的玄奥剑术。
俞和初练剑时,通读过许多剑经,但每一种剑法都没有深究,只是浅浅略懂,施展出来似是而非,有形无神。他这样练剑,对于熟悉剑器运转,是有很大助益,但按照云峰真人的说法,这只是在学习“我剑”,而不能看透“他剑”。
“我剑”说的是修剑者自己练剑,练到极处可将手中一口剑化入身骨,变作手臂的延伸,神念所至剑器所摧,这一点上,俞和已然勉强算是做到了。
“他剑”的修炼,却是指看懂别人的剑术,洞悉别人的剑意。这中修炼只在争斗比剑时才显露玄妙。看破了对手的使剑路数,进而推知其剑xìng剑意,就可以及之长攻敌之短,寻找破绽,一击致胜。这里所说的“他剑”,并是狭隘的指对手的剑器,大凡气劲、法宝、符法等等攻伐手段,都包含在内。
俞和心中自悟,自己除了拉伸筋骨的十二式回风剑法,和一套运力出剑的剑九法之外,竟未真正jīng修任何一种剑法,也根本不知自己的念xìng和剑xìng。碰上对手就是靠一股蛮横的真元胡乱挥剑进击,全无章法。
于是暗自打定主意,是该要寻一路合适的剑法仔细研修了。
藏经院外钟磬响过九声,将众弟子从冥思中唤回。抬头看去,云峰真人面前的红铜蟠龙衔环四足鼎香炉中,三道芸香已经燃尽,云峰真人摆手说道:“今rì说法已毕,诸人自去参悟吧。”
“谢云峰掌院教诲!”近百弟子一齐站起作揖,许多人倒没有径自离去,而是转个弯就进了论剑殿,在经海中苦苦寻求一路契合自我念xìng的剑法。
“师尊,我却不明自己的念xìng。”俞和见云峰真人未走,便开口问道。
云峰真人看了一眼俞和,笑道:“俞和,你可曾默坐自省过?”
“回禀师尊,弟子修过自省的功课,本以为心xìng水属,但后来有觉得不全像。”
“你那xìng子,年少浮躁,水属只是表相而已,金属才是潜xìng。问卦曰水中金,又叫海中金。好比一镜平湖,表面温吞善顺,可水下藏着一柄出鞘利剑,刚直锋锐,水满溢则锋芒不显,若水面为风波鼓荡,则剑出伤人。”
“原来我竟是金属心xìng。”俞和喃喃道,“可我倒没发觉金炁与我分外亲近?”
“痴儿!心xìng五行与肉身五行并无实际的关联,念xìng、命数只说只说五行义理,与元炁吞吐之事有何牵挂?”
俞和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混淆了基础的道理,连忙作揖告辞:“谢师尊教诲,弟子这就去论剑殿修补功课。”
云峰真人哪儿不知道俞和的心思,笑骂道:“什么修补功课,休找些托辞,自去寻金属剑经研习吧,水属剑法你也可练!”
俞和点点头,撒腿就冲去了论剑殿。
“鸣剑师弟,你观此子如何?”
“有大机缘,一身真元修为之深厚,我也看不通彻,只怕是得了什么外物之助。好一个水中金,若无风波倒是良才,只是倘若遭逢了变故,一切难料。”
云峰真人听了鸣剑真人的话,点点头,也没言语。
剑器本就是锐金之属,若无一丝金锐之气,剑道也难大成,所以这论剑殿所藏的剑法之中,倒是剑xìng属金的为最多。
要说表水里金,倒也好找,由雨势推衍而来的诸般快剑法,都是此类上选。
俞和知道自己不可再冒进贪功,若挑一本绝顶剑谱去修,只怕以眼下剑术造诣,根本难以修成,只能找那浅显的剑法研习。
说到雨势演化而成的剑法,他便立时回想起chūn分试剑时,南启真人所使的一招剑术,那一剑挥出,幻出百重剑影,如山间急雨似的笼罩下来,根本不知从何招架,只一瞬间,就在俞和衣襟袍袖上,割出七八道剑痕,那还是南启真人刻意留手之故,否则以南启真人的剑术修为,长剑一幻就是万千剑影当头洒下,立时骨肉成泥。
这招剑法俞和倒曾翻阅过,乃是一门名唤“落雨剑”基础仙剑法其中的一招。俞和手里,此刻便握着这本“落雨剑”的剑谱,凝神细读。
这“落雨剑”是罗霄剑门十一代宿老元辛真人中年所著,他观一年中诸般雨势,糅合快剑之意,演化出六式剑招。分为“时雨式”、“雾雨式”、“yīn雨式”“暴雨式”、“雷雨式”和“雪雨势”。六式渐次艰深,讲究分化剑光为雨,快剑破敌。
而南启真人那一剑,就是“暴雨式”,只不过南启真人那次试剑,对俞和才使出了这剑招十分之一的威势而已。
仅仅是基础剑术,在前辈高手中,已经是势不可当,俞和心中又徒增了好一番喟叹。
找执扫弟子要了笔墨宣纸,俞和将一本剑谱仔细抄写了一册,比对无误,这才收进怀里,打算回东峰再细细研读习练。
刚走出藏经院,回廊一转,迎面正遇上宗华真人,俞和慌忙躬身施礼:“宗华掌院师伯安好!”
宗华真人见了俞和,脸上带笑,伸手拍拍俞和的肩膀:“俞和,此番正好遇见你,我本就是来寻你有事。”
俞和闻言一愣,连忙应道:“师伯有法旨,何须亲来,传弟子过去清微院听命就好。”
“此事重大,我听说云峰师弟正在**,不便打扰,于是就自来寻你。”
第三十九章降大任,忆往事
“俞和,我观你一身真元剑术修为,俱是我门年轻弟子之中的翘楚,加上你通读诸般道家经典,yù荐你为掌门鉴锋真人的随侍弟子,你可愿意?”
宗华真人把话一说,俞和闻言心中大惊,虽他以前未入过大派,可也曾听闻,这掌门真人的随侍弟子实在非同小可,在一门派中,地位超然。明面上,掌门随侍弟子不过是掌门真人的随扈之一,协助掌门真人处置诸般rì常杂务,陪同或者替代掌门真人出席各种外事法会,可毕竟是掌门真人身边最亲近之人,一般情况下,在门中便是掌门真人的喉舌亲信,行走在外,便可代表一派掌门的言行风仪。而且在许多门派中,往往是由掌门钦点的下一代门主继承人出任掌门随侍弟子,意在rì夜跟随掌门,耳濡目染,学会将来如何出任一门之主。
甚至往往这掌门随侍弟子,被看作门派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殊存在。
自己这才入门二年不到,竟然天降如此大任,俞和心里好似雷过大山,也不知是喜是忧。
宗华真人也不言语,只是微笑的看着俞和脸上神sè变幻。
思量了半晌,俞和肃容作揖,“谢师伯抬爱,弟子自会尽心尽力!”
宗华真人又拍了拍俞和的肩膀,“如此甚好,我自会同鉴锋师兄禀告,这几rì便将传你去见他。”
俞和恭声回应,宗华真人也不多言,转身飘然而去。
这一路上,俞和心里翻翻腾腾,虽有惶恐,可更多的是欣喜。
回到东峰小屋,迫不及待的取出玉符,将这事与陆晓溪说了。陆晓溪一听,也是吓了一跳。
“俞大哥,我这门中也有掌门随侍弟子,却是掌门真人的同辈师妹,门中还任执法长老,听闻等掌门真人闭关退隐之后,便是由她继任掌门之位,她在门中声望极隆,一言既出,等若与掌门法旨,门中上下莫敢不从。你这回倒是怎么了,才入门不久,便成了掌门随侍,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我也想不通,或许是宗华师伯错爱吧。”
“不管如何,你且千万谨慎行事,若真得了掌门信任,自然有说不尽的好处。”
“这个我自然晓得。”
陆晓溪入大派修行已久,门中人情处置的诸般关窍比俞和更熟知,不过她虽是有些担心,但毕竟有此委任,确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又说了草草几句,俞和收起玉符,毕竟将来会如何,他们二人胡乱猜想只是徒增烦扰,或因而就此踏上一片坦途也未可知,当下要务,还是潜心练剑。
翻开那本摹抄来的落雨剑谱,俞和一口气通读了十遍,自觉心中再无生涩模糊之处,便取出玄铁长剑,去院中试演。
俞和剑九法jīng熟,剑术根基是极好的,加上一身真元雄浑悠长,初演练这落雨剑时,竟有种信手拈来的感觉。剑光挥洒好不自然,只一挥,万千剑影绵绵密密,就犹如chūn雨淅沥。
落雨剑的招数,却不是定式,每一招使开,自然可衍生出无穷尽的后手,正契合那山雨飘忽无定,不时何时方休的意境。
第一式“时雨式”,取意自chūn雨连绵,时时yù晴,雨丝却又总收不住的意象。俞和越演越是沉醉,那一口剑化成yīn郁的小雨,种种玄奥之处,渐渐浮现,舞到深处,竟仿佛收不住手,只觉得剑招中有众妙纷呈,那一季清明时雨,缠绵如泣,直能催人断魂。
心中不自禁的回想起自己当年流落尘世的时光,他和陆晓溪两个人衣衫褴褛,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取暖。那时候最怕的就是这chūn雨,天空不晴,雨势绵绵不绝,到处都是yīn沉湿冷,两个人只能缩在破庙中躲避,一小堆柴火总也驱不走缠身的湿气。
心思沉在回忆中,正与剑意相合,那“时雨式”更演得绵密。忽山风一吹,如帘的雨丝中扯出一团雾气,悠然飘散。
俞和长剑一转,自然化做第二式“雾雨式”。这一式是小雨将散未散,天空yīn霾压下,被山岚一卷,便成了一大蓬雨雾,飘飘荡荡,笼罩在何处,何处就是一片雨湿。
这剑式全凭一口真气悠长深沉,手腕震颤,剑尖连点,化作雾中数不清的水滴。
那时俞和同陆晓溪容身的山神庙破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