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汹涌而出,直冲蛮夷腹地斩杀首领,以求力挽狂澜;若蛮人冲关不成,四散逃命,那守军推开大门,铁骑便会扫荡平原,化作收割人头的钢铁暴风。
号角声、战鼓声、人声、马蹄声、金铁摩擦声汇聚在一起,像是巨兽苏醒,渴望饱餐血肉的呻吟。
俞和与那些供奉阁的执事们并没有登上城头,而是站在城墙后面五十步的一座入云高台之上,向西北方注目眺望。按照九州炼气士自古恪守的教条,如果赤胡奇人异士没有出手攻城,那他们便绝不能插手凡俗战事。要是妄用神通道术左右凡间战争的胜负,就是触犯了修道大忌,必将被九九天道劫雷打得神魂俱灭。
虽然久居西北朔城,但俞和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两国之间交战,血气方刚的男儿身临战场,哪有不热血沸腾的?耳听见雄浑的号角声此起彼伏,眼望高台下兵马集结,城墙上旌旗飞舞,俞和只觉得寰宇周天尽被一股无惧无畏的烈血豪气所充斥,一道道热流自足底涌泉穴升起,穿过背脊,直贯顶门,激得通身血脉发热,筋骨隐隐颤动。
再看周围的一众年轻修士,个个眉宇间徘徊着一道血煞戾气,他们呼吸粗重,摩拳擦掌,直欲甩开修道之人的矜持,撸起袖子,手操干戈兵刃,冲到城墙上去。唯独司马雁面色有异,她颦眉含愁,贝齿紧咬着下唇,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城墙下涌动的人流。
自打看见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家中食客来助周老四守城,司马雁就一直惴惴难安。她知道胡汉两军一旦开战,只要卷入了战火当中,便是生死难知。老父亲武功虽强,但毕竟年事已高,早失了壮年人的迅捷机敏。这乱战起来,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司马家可当真是倒了擎天大柱一般。
杜半山听见身边的司马雁气息浮躁,自然猜得到是因何缘故。他暗暗伸出手,握住了司马雁的柔荑,渡去一缕宁和之炁助她镇定心神。可司马雁心中的牵挂委实太深,她望见司马文驰带着人也登上了城墙,四小姐的脸色都发白了。
这厢司马雁悬着一颗心儿,杜半山也是越来越慌。他望见滚滚而来的沙尘中有诸般异相纷呈,估摸着定是有赤胡异士中的高手随军袭来,万一等下关前生死斗法,看自家小师妹这般魂不守舍的情形,只稍不留神就会身遭劫数。以自己这点儿微末的神通手段,就算豁出一条命去不要,也不知保不保得住她周全?
俞和听杜半山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撇了撇嘴角,一步三晃的走到杜半山和司马雁身边。他冲着杜半山挤了挤眼睛,忽然伸手在司马雁面前一摇,四小姐身子一软,立时便朝后倒,杜半山赶紧伸开手臂,揽住了自家师妹。
只见俞和不动声色的将一个小小的黄纸包顺势塞进了杜半山的怀里,然后故意提起嗓子,用足能让高台上人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这位司马姑娘与俗世牵扯太深,眼见至亲当面,已然乱了阵脚,如此战火一起,她恐有灾厄不说,只怕我们都会受其拖累。杜道友不如将她好生安顿,以全心全力斩杀胡夷异士,待蛮子兵败退去,再行开导教诲令师妹,须知修行之人若想与天地同寿日月齐辉,参悟大道玄微,还当要先行斩断凡尘羁绊才好。”
旁的修士一听俞和这话,倒也不好出言反驳。
其实以四小姐司马雁那点浅弱的道行修为,一众供奉阁执事都没放在眼里,正是多她一人于事无补,少她一人也无关大局。程伦没精打采的撇了撇嘴,未发一言,杜半山也就对着俞和点了点头,扶着司马雁下了高台。
如今倒也来不及往返朔城一趟,于是杜半山就把司马雁留在了兵营女眷的驻地里。
他取出俞和塞过来的黄纸包,摊开仔细一看,登时吃了一惊。莫看这皱巴巴的黄纸包其貌不扬,里面居然折着两道异常珍稀的“代身消厄符”。这种道门上品保命灵符,据说当今世上唯有京都定阳供奉院中的某一位符修大供奉懂得绘制,有了此符傍身,可抵去一次刀兵血劫,等于是多了一条性命。只可惜数年前这位符修大供奉忽然离开了供奉院,无人知其下落,故而这“代身消厄符”,如今已是奇货可居。
杜半山当然懂得这纸包里为什么会有两道符箓,他心中一暖,取一道灵符贴在司马雁身上,再将另一道灵符自己贴身藏好。掐诀祭出师尊地印真人留给他的护身阵盘,一幢莹莹霞光罩住了自家师妹,半山师兄心中泰然,这才飘身回到了高台之上。
见了俞和,杜半山神色一肃,上前抱拳一揖,传音道:“大恩不言谢。”
俞和对杜半山眨了眨眼,只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他将两道“代身消厄符”送出,心中也是颇为肉疼。这珍稀异常的保命符箓,俞和本有三道,还是数年前离开京都定阳时,张真人、百灵叟与无央禅师分别赐给他的。懂得炼制这符箓的外阁大执事,正是那位体圆面善的韩智真人,俞和曾与这人在供奉院茶亭有过一面之缘。韩智真人乃是凉厚子的秘密党羽,他也是“龙门道”的幕后主事人之一,故而龙门道中的修士外出行走,常携有“代身消厄符”以备不时之需。凉厚子东窗事发之后,韩智真人畏罪而逃,谁也不知道他藏身何处,故而余下的“代身消厄符”便是用一道少一道了。外阁大院被暗府修士接手之后,挖地三尺,倒也翻出一匣子韩智真人炼制的灵符,但其中“代身消厄符”只区区有三道。张真人卖了天大面子,去找无央禅师讨了一道来,百灵叟也腆着脸要走了一道,两人不约而同的都把灵符偷偷塞给了俞和,端是好一番舐犊情深。无央禅师自然猜得到这两人前来讨要灵符的目的,不过老和尚对俞和也煞是喜爱,如此一个初踏仙途纯良少年,当然得好生呵护,于是他不仅默许了此事,还将身边最后一道“代身消厄符”也给了俞和。
这“代身消厄符”与道门保命大金符不同,它只能抵去刀兵身死之灾,而且祭出之后一时三刻未遭劫数,符箓也就烟消云散了。
结果俞和得了三道“代身消厄符”之后,一直藏在身边没用。一来是他自恃剑术道行高深,即便遇着了凶险,逃命当不成问题,所以三道符箓存在墨玉扳指中,竟从未取出来过;二来是俞和福缘无双吉星高照,每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无论是西南滇地之行,还是后来镇守天罡院的日子,全未遇见身死刀兵的无解之灾,故而这灵符也就排不上用场。
但真正俞和心底里是舍不得用,他原本打算存下来,留着他与陆小溪携手云游九州之时护身消灾,可惜历经情劫之后,一切成空。他来西北凡尘炼心之前,曾打算把三道灵符交给宁青凌,可小宁师妹担心俞和在外遭逢劫数,便只勉强收下了其中一道,把余下的两道硬塞回了俞和手里。
如今俞和送出“代身消厄符”,盖因杜半山与司马雁的一番情谊,触及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思绪。杜半山委身顺平楼,有情有义的守望司马雁数年,最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俞和心中很是羡慕。可如今杀劫骤起,那胡夷绝顶高手的神通诡异莫测,俞和实在不愿看到这一对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侣遭劫夭折,想来想去,他干脆就把“代身消厄符”送了出去,也算是对自己的慰藉和开脱。
回想昔年长钧子与柳真仙子,为了俞和而敢逆天道,险些将东海摩明云宫的道统一手抹杀,俞和始终记挂着这份温情。杜半山与司马雁比那时的自己幸福得多,但这份幸福却在战火杀劫面前无比脆弱。而有了“代身消厄符”这等奇宝,虽不说万无一失,但渡过眼前这劫数,当是多了一重保障。在此时杜半山的眼里,俞和与昔年的长钧子夫妇何其相似?人在苦寒中,总会记住那送碳之人,而于彼于此,这即是一种成全,一份恩情,也是一桩善果。
相通了这一节,俞和心绪散开,只觉得神念通达畅快。冥冥中有一滴清泉自混沌中来,落入他百会大窍。闭目内视,识海中甘霖普降,明明朗朗,无有半分阴霾,睁眼一望,隐隐觉得周天元炁活泼泼,乾坤万象又鲜明了几分。
“难得做点儿善事,果然好人有好报!”俞和走了过去,与杜半山并肩而立,眼见那赤胡大军纵马而来,漫天沙尘之中,隐隐藏着十几道九州炼气士的气息。
脑后微热,俞和丹田内鼎中一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齐声长鸣。即便他刻意压住了剑炁,那周遭百步方圆的大雍兵卒们,依旧查觉鞘中刀剑嗡嗡作响。
他一手抚胸,一手虚按脐下三寸,喃喃的道:“十三颗大好头颅送到城下,岂有不斩的道理?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且不必急躁,今日定教你俩饱饮热血就是!”
城头战鼓一催,万千箭矢化作火云横空而去,再看那黄沙烟尘中,亦飞起一片闪烁着寒芒的乌云。胡汉两军的第一轮箭雨飞越数百步距离,在空中交错而过。彼此放箭以耀凛然军威,彰示一场血杀大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第二百八十章兵临城,箭如雨
飞扬的黄沙遮天蔽日,绵延数里。那烟尘之中裹着一片铁流好似汹涌的黑潮,只听得见马蹄声如雷鸣滚滚而来,却看不真切这次赤胡人究竟派出了多少兵马前来攻打落雁口。
赤胡大军甫一冲到雄关之外七百步,周老三甩出令旗,城下兵卒们立时挥刀砍断了束住绷簧的棕绳。那些隐藏在城墙后面的投石机械发出刺耳的金木摩擦声,一轮沉重的铁蒺藜弹丸带着呜呜的风声被抛入了高空,在它们锋利的尖刺上,闪烁着碧油油的不祥之光。
落雁口城墙后面的投石机一发动,赤胡大军顿时放缓了冲锋的速度。阵势左右快速散开,久经战阵的骑兵们举起大小不一的盾牌,挡在头顶。
近百颗铁蒺藜划过一道弧线,朝着赤胡大军的冲阵前沿砸落。就看在冲阵第二排的数千赤胡骑兵忽然一齐低头半伏在了马背上,从他们的肩后,窜起数支弩箭,连成一片密集的冲天箭雨,向落下的铁蒺藜迎去。
这些弩箭,明显比寻常手弩所发的箭矢要粗大数倍,但与落雁口城头机弩所用的箭矢一比,又要细小几圈。箭雨飞起,在半空中与铁蒺藜大力撞击,“叮叮当当”一阵鸣响,火星四溅。那近百颗铁蒺藜中有一大半被这弩箭挑飞,歪歪斜斜的沉入沙土之中。而剩下的几十颗铁蒺藜,依旧砸进了骑兵冲阵的前缘。
落雁口守关大将周老三与赤胡人你来我往的斗了十几年,但他也从没见过冲在赤胡大军最前面的这种重甲骑兵。首先说其胯下的战马,那已经不能再算是“马”,而是一种即像蛮牛又像马的古怪异兽,它们的身子比牛马都要庞大一圈,四肢长而且粗壮,膨胀的筋肉中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它们没有马匹的长脖子,但额前生有一支尺长的青色独角,看起来十分狰狞凶悍。驾驭这种怪兽作战的赤胡骑士,周身披挂的钢铁铠甲让他们与这怪兽连为一体,一整幅铠甲从骑士的头顶一直覆盖到坐骑的四足足踝处,将人与怪兽裹成了一尊尊移动的钢铁堡垒。厚重的铁甲,加上这些骑士们手中长达一丈八尺的刺枪和六尺见方的宽大盾牌,若让寻常战马背负如此重量,莫说奔跑冲锋,只怕连站都站不住,唯有这些身躯庞大的怪兽才能四蹄如飞,疾驰如风。而干燥柔软的沙地,则被这些怪兽犁出了一条条深深的沟渠。
人头大小的铁蒺藜当头落下,这些重甲骑士们喝止坐骑,同时将六尺巨盾向头顶推出。虽然骑士和胯下怪兽,再加上铠甲枪盾能有千斤之重,但也架不住这从天而降的实心铁蒺藜。第一个被铁蒺藜砸中的重甲骑士盾牌四分五裂,连人带坐骑翻滚向后翻滚出去,栽入了沙土中。那铁蒺藜一撞之下弹飞起来,犹有三分力道尚存,周围的重甲骑士转动盾牌,几人合力才将铁蒺藜压住。再看那位被沙土半埋的同伴,虽然挣扎着驾驭坐骑爬起,但持盾的胳膊已然是再举不起来了。
有的铁蒺藜被重甲骑士一挡,却弹入了后面的队列中。但凡没有重甲坚盾护身的赤胡骑兵,遭铁蒺藜飞来一绞,立时就血肉模糊,哪怕仅仅是被喂毒铁刺擦破了肌肤,也只能撑得三五息活命,剧毒沾血攻心,不幸者惨嚎落马,身子渐渐化为脓血。
一轮铁蒺藜抛出,在赤胡大军中收割了几十条轻甲骑兵的人命,伐倒了不少的马匹,但守关大将周老三却是眉头紧皱,面色严峻。
往常这铁蒺藜投石机一发威,那冲过来的敌人就好像割麦子一般片片倒下,沙地尽成血沼。而今一轮抛射,只斩获了如此微乎其微的战果,委实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要知以赤胡骑兵冲势之疾,这投石机只有两次抛射的战机,若不能大量收割敌人的性命,震慑敌胆,那这件耗费甚巨的战争利器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眼见赤胡大军又开始加速冲锋,周老三手按墙头,厉声吼叫发令:“六百步弩机齐射,投石机赶紧重绞机簧,所有弓箭手开眼瞄准了!不要管前面的那排铁疙瘩,给老子全都朝他们的后队招呼!”
还未等周老三话音落下,从那赤胡大军后队的沙尘中,忽然飞出了十几颗黑沉沉的铁球,也是当空划过道道弧线,直朝落雁口城墙砸来。
“这些蛮子,他们竟然也拖了投石机来,这是要拆墙跟老子肉搏玩命么?”周老三两手一挥,哇哇叫道,“墙头上的人全部散开,自行掩蔽!弩机朝天齐射,拦得住多少算多少!那种带轮子的投石机不可能连续发射,用过一次就成了废物,孩儿们不必慌乱!”
“蓬”的一声,兵卒们手忙脚乱的拨转弩机,抬高箭头,几十支弩箭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离弦而出。
周老三今儿个实在是吉星高照,再加上胡夷军中这种装有转轴沙撬的简易投石机绷簧力道稍嫌不足,那十几颗铁球被弩箭歪打正着的一撞,竟有五六颗被截落了下来,还有几颗不及砸到城墙,便已力尽坠入沙地。
统共只有七颗铁球最终命中了落雁口雄关,其中有两颗砸在了城墙外壁上,撞得碎石横飞,可厚实的铁筋青石砖城墙不过是略微晃了晃,并没多大折损;另有四颗落在墙头上,撞垮了两座箭塔,有数名不及躲闪的兵卒被铁球碾死;还有一颗铁球力道甚足,呼啸着飞过城墙,砸烂了一具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