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农工商,孙家再有钱也是商户,而他是读书人,再穷,地位也高于孙家,那些半生名落孙山的的老秀才即使暂时委身也不过是贫困时的权宜之计,为的仍然是攒了上路盘缠赴京赶考。
大娘见他这么说也便不再阻拦,侧身指了指:“你从这条街往上走,等走到一棵极大的姻缘树在往左,左边是民坊,到了那里,你看哪家的房子最气派就是孙家了。”
少年谢过了大娘,暗中记下路线便往前走了。
那孙家的确极好找,所在金财坊应该都是商户所居之处,偏偏独他一家占了寻常三家的地界,外表看起来是江南水乡特有的灰墙黑瓦,毕竟是商户不能违制,可里面还不一定是怎样的气派。
他是应征来的,自然不能敲大门进去,便绕到后面采买奴仆进出的侧门去。
侧门开着,他走进去时正好碰到一位梳着丫髻挽着菜篮的小丫鬟,那丫鬟见他眼生,拦着他问道:“你是谁?来我
们孙府做什么?”
少年道:“听闻贵府在征聘账房,在下是来应征的。”
丫鬟也是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道:“你先随我到厨房坐着吧,我去找孙管家。”
少年谢了她跟着进了厨房,等了没多久便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迈步进来,少年忙起身执礼。
孙管家问:“公子怎么称呼啊?”
少年道:“在下姓杨,单名一个泽,孙管家是长辈,可直呼杨某姓名。”
孙管家也是商场上老姜,一双利眼识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杨泽气度不凡,分明是个吟诗作对满腹诗书的读书人,不由问:“杨公子可考了秀才?”
杨泽含笑道:“如今天下易主,我们江南士子的功名在当今搜作了废。”
孙总管一摆手:“那可不是这样说,真才学,在哪朝都是真的。”
杨泽见他一探到底,知道推拒不得,只好道:“杨某是京城人士,曾考取举人。”
孙总管立刻恭敬地一揖:“原来竟是举人老爷,真是失敬!”
杨泽扶了他一扶,道:“我家道中落,亲人泰半都亡故,前不久才搬到上水来。如今家中还有一位亲眷此刻身有病痛,家中又十分贫穷,这才……在下还请孙管家给在下一个机会,也算是救人一命了。”
孙总管捻着腮下的山羊须,思忖道:自家老爷这般刁钻的性子,万一把人给得罪了可怎么好,这可是举人,要是日后飞黄腾达不是给家中招惹灾祸么?
忽的想起一件事来,抚掌道:“杨公子,不知你可否愿意做我孙府的西席呢?”
杨泽受了一番考试,那西席本是为孙家最小的一位小姐和下面的两位小少爷请的,他行文素简却又文采非凡,很得孙总管赏识,孙总管与他商量让他明日再来同学生们见面,还给他先支了二两银子救急。
杨泽千恩万谢地出来了,在城中先按药方买齐了药材,又采买了些米面蛋肉,因村中最不缺的便是蔬菜便不用买。又搭了一辆拉柴到城中供货的柴夫的驴车就回去了。
等到了自己山脚下的竹屋时,还没到酉时。
出去了大半日,虽然昨晚对那人已经叮嘱过了现在也是极为担心,不知道那人现在好不好,放下东西洗了手忙跑进屋。
推了门进去,却见屋中没有半点动静,杨泽看着屋中有些凌乱的摆设,心中一时有些忐忑。
难道还在睡么?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却见床上被褥散乱,半边耷拉在地上,鞋子还在,人竟然没在!
吓得他差点跳起来,转身往外跑,在竹屋附近四下唤道:“殿下!殿下!”
从来路走过来一个高挑男子,皱着眉冲杨泽吼道:“大哥你做什么这样喊?魏国已经完了,你这么大声叫‘殿下’生怕大家不知道你们家窝藏了前朝那个原
该死在火海里的皇帝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星期一直在忙落红的榜单,这么久才更,真是不好意思……
☆、第二章 盲眼
杨泽被他吼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了,镇定下来之后道:“你从家里过来,一路上有没有见到他?”
“我要是看到他还不把他带回来?”杨泊道。
杨泊的家在村头,要走到这里便是走直穿村中的唯一大路,而此处往外也之后这么一条路径,要是杨泊没见着至少说明魏休音没有出村。
寻找缩小了范围,杨泽一颗心也稍稍镇定下来了一些,略想了一下自己小屋外出的路径——他当初挑选居所的时候就曾考虑过,此处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去,往外走五丈地才会有岔路。
若是杨泊说他一路走来都没有见到魏休音,那就是走到分叉的小路上了!
杨泽对弟弟道:“你先在家等着,万一他回来……”
杨泊不耐地打断他:“大哥,你是真傻还是中了魔障了?!爹已经死了,我们家以前欠他的一切都已经还清了,现在连魏国都不存在了,你又为什么还要留着他?!”
杨泽神色冷了下来,“爹是不在了,可当初要不是他我们家早就被满门抄斩了,何况我当初答应了一辈子不离开他的,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要是我也抛下他,就太惨了。”
说完,连弟弟再争辩的机会都不给便转身疾步往外走。
杨泊看着他的背影狠狠的一跺脚,恨恨骂道:“当年爹还不是为了让先帝立他为太子才惹的杀身之祸!要说欠,还不知道谁欠谁多一点呢!”
杨泽心道那人服药之后体力应该很弱,纵使走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不应该走远,便从第一个岔路走了过去。
远远的,在竹林飒飒的风声中,听到一丝压抑着哭声在风中微弱摇摆,杨泽顺着那声音寻去。
越走进去声音越是明显,那哭声只是在断断续续的抽噎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可即使如此,杨泽一想到是那人在哭,心不由都揉成了一团,酸楚难当。
终于在一个山坳处找到那个攀着粗壮竹竿坐在地上抽噎的人,那人的背影他太熟悉,一眼便可确定。
“陛下……”他轻声唤着,生怕打搅了他的悲伤。
魏休音听到他的声音,忙生生压制了呜咽声,可似乎没什么效果,反而惹得气息岔流连连咳嗽起来。
杨泽到在他身边,双臂环抱住他,感受着他的颤抖,怀中人哑着声音问:“阿泽……我是不是哭得很难看?”
一夜之间,江山倾覆、死里逃生……确实很让人难以接受,就算是男人,哭一哭也没有什么。
杨泽摇了摇头:“陛下永远是最美的!难道陛下忘记了,泽当初,也是为陛
下容光所感才会驻足,差一点丧命在陛下的马蹄下。”
“可是……”魏休音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近乎支离破碎,他道,“朕看不到了……”
杨泽乍一听也愣住了,只听魏休音断断续续道:“朕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头很晕,眼前都是一片黑……朕以为是晚上,可是后来……后来……”
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出血,他哽咽着喉,“后来朕走了出来,在路边碰到人,朕问他们,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们说,是辰时。”
魏休音扣着杨泽手臂的手指节苍白无力的滑了下来,低哑的声音像是也在空中缓缓滑落。
“真的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包括你,阿泽,我也看不见你,看不见……”
拼命压抑了这么久,此刻他的泪水才重要在脸上四溢开来,他把脸埋在杨泽胸前,很快就湿透了衣襟。
杨泽没料到那毒药药性竟然如此大,纵使救回了魏休音的命,竟然会毁掉双眼。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他心底不由升上一丝愤怒。
“陛下,瓯子,不,萧家欺人太甚!萧家一直受恩于过,萧将军不忠心朝廷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在后宫安插人手,伺机毒害陛下?”
魏休音枕着他的肩,道:“其实瓯子对朕下毒,朕是知道的。”
杨泽愣了一下。
魏休音接着说:“大魏社稷将倾,即使是父皇盛年之时也不见得能撑下去,朕不是做皇帝的料,九皇弟尚年幼,江南士族门阀势力太大,随时可以操纵朝政,所以——既然一定要亡国,朕也要让这个国亡得有价值。”
杨泽心中一酸,他知道,其实魏休音并不喜欢坐那个宝座,即使当年他为了母妃去争夺太子之位,可是他并不喜欢那个权位。
魏国风雨飘摇,内有士族门阀势力与皇权抗衡,外有北方燕国大军压境十几年,军中将领门派林立各执己见成日不思报国只思争斗。燕国定南大军统帅崔雪麟乃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将才,兵法娴熟心思缜密,定南军骁勇善战……
魏国哪能不败呢?
魏休音早就有携自己归隐之意,可先帝不准……杨泽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说到底,陛下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泽的错。”
魏休音摇摇头:“不是的,即使往事重来,朕依然会为了你,弑君杀父争夺帝位……”
杨泽眼眶一酸,险些坠下泪来,他喑哑着声音道:“都是泽连累陛下,所以,”他的轻轻抚上魏休音披散下来的如墨青丝,“以后,就让泽照顾陛下吧。”
魏休音连鞋都没穿就跑了出来,
不知跌了几跤,衣衫被割破了好几处、沾染了满身的泥土不说,从小养尊处优的手脚肌肤更是被沙土砾石割破,方才他悲恸之下不觉着疼,此刻却连站都难得站起来。
杨泽心疼得不行,扶着他走了一段便停一段,一面细声劝慰,等走到竹屋前的时候,魏休音一张脸已然青白,冷汗都成颗滚落下来。
杨泽本想抱着魏休音,可魏休音虽然瘦,却骨架高大,看着瘦削,也着实不轻,他自己从小和魏休音养在一处,也算是娇生惯养的,如何抱得起来。
不由屋外竹篱笆,朝里喊道:“二弟!二弟!”
且说杨泊回到杨泽家中,看桌上放着米面蛋肉,心道是大哥已经应征上了孙财主的账房预支了银两,也为兄长高兴,便把东西都拿到厨房放好,劈了柴烧火做饭。
听到杨泽喊声的时候,杨泊正切着猪肉,心中惦念着兄长,手上菜刀都没放下就跑出来,可一看到杨泽扶着靠在自己怀中的魏休音便冷笑了一声,道:“我道他是被山里的狼给叼走了呢,竟然还找了回来。”
杨泽怒道:“怎么说话的!”又瞥到杨泊手中的菜刀,给不大不小的唬了一跳,又道,“还不快把菜刀放回去过来扶陛下进去!”
杨泊抱着胳膊侧过身,哼了一声:“陛下什么陛下,魏国都亡国了,他还拿什么乔!”
杨泽见说不过他,也不再与他争辩,扶着魏休音靠着竹门,轻声说:“陛下扶着门站一会儿,我进去那椅子和木桶来,先给陛下吧伤口清理一下。”
魏休音盲了双眼,耳力却好了很多,身上失了温暖,又听到脚步声在前方远去,之后听到有不远处斜前方有人朝自己走来的声音。
他虽然满身污垢伤痕,又是龙遇浅滩,还兼眼盲却没有半分低微,径直道:“你是杨泊,阿泽的二弟?”
杨泊冷冷道:“真是难得杨泊如此小人物劳烦大魏皇帝陛下记得啊。”
魏休音道:“我看不见你的样子,但我记得你额角上有一道伤疤,阿泽同朕说过,那是你小时候爬树从树上摔下来磕到的。”
被提及幼年丑事,杨泊面上不由有些挂不住,刚想说话,倏忽反应过来,顿时失声叫道:“你……你说你看不见我?!”
魏休音面色一黯,低下头去:“朕原本以为,连命都会没有,如今眼盲,也许还好些……”他在竹林里坐了那么久,已经想了很多了,追忆一番往事,最后竟觉得要是自己这残破身躯是上天给予的惩罚,倒也不算重,只是,难为了杨泽要替自己操心。
杨泊打量了他一会儿,拧着眉心道:“其实
说起来,的确是要感谢你,若没有你,我们杨家的确已经不剩一个人了。”
魏休音微微扯出一抹笑来,他脸色苍白如鬼,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如同疯子,可眉目间的艳丽容光却在尘埃中也能生光,如此浅淡的一笑,更为脸容添加丽色。
就算饶是杨泊一个粗人,看了之后也不由心中一动。
“当年……你做什么!”魏休音才启唇,却不料杨泊几步走到他面前,竟然十分轻佻粗暴地捏起他的下巴抬了起来。
杨泊细细端详了他的脸容,冷笑道:“真不愧是让江南士族女子趋之若鹜的魏家皇帝,这张脸实在是美丽至极,嘿,我就不明白了,若是论气度风华,大哥的确是万里挑一,可容貌,你远胜于他,当年在宫门雪道上,你是如何看上他的?”
魏休音伸手去推,杨泊一把擒住他瘦弱的手,只感觉手中的柔荑细滑无比,更胜娇女。微一用力,魏休音便皱眉低呼了一声。
杨泊和杨泽不同,杨泽读书读万卷,虽然也有习武却也只是强身健体,何况有一个不喜武功的魏休音护持,根本就没学到什么。杨泊却是从小被送进了禁军卫所训练,武艺虽然也不见得多精妙,但力气绝对不少。
魏休音的下巴被他捏得淤青却又挣脱不得,便挣扎起来。
正在此时,杨泽终于出来了,看到杨泊对魏休音的行径,不由失声叫道:“二弟你做什么?!”
忙不迭跑过来,扯开杨泊的手,将魏休音挡在身后。
杨泊啐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亡国之君,当年要不是他,爹会被关进大牢吗?我们一家之后会受那么多苦吗?到现在了还来麻烦我们家,身子骨那么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眼睛还看不见,我看,他唯一可取的就是他那张比女人还好看的脸!”
被杨泽护在身后的魏休音浑身一僵、
“妹妹上年嫁人,嫁妆才那么一点,那在婆家是要抬不起头的,我看倒不如把他往城里勾栏里送去,趁他现在还水灵着,还能给妹妹补贴点嫁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出差,可能更不了……
☆、第四章 弟弟
“你怎么敢用如此污言秽语玷污陛下!”
杨泊哈了一声,“陛下?哪里的陛下?魏国早就亡国了!他就算是陛下,也是阎王殿生死薄上的陛下!如今救了他的命的是你,哥,我们杨家欠他的早就还清了,你那么死心